縣裏和公社的工作隊,一批批地被分派到各個村莊裏,村裏的勞動力基本劃分為兩批:尋找能吃的——玉米芯、棉桃殼、榆樹皮,凡能磨成粉的東西,都集中到石碾上忽隆隆地搗碎了去;準備要吃的——工作隊的郝隊長在大會上喊出一個響亮的口號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他還告訴莊稼主兒一個催人淚下的消息是:“北京的***都不吃肉了!還自己給自己減了工資!”
大會很短,結束時郝隊長叫人放響了一大盤兩響和鞭炮,他站在桌子上喊:“點鞭!——叫老天爺知道,不下雨照樣兒吃糧食!”
安社長在震耳欲聾的炮仗聲中喊:“大坡地人連日本鬼子都不怕,還在乎老天爺那兩點兒雨?”
大坡地人雄壯而熱烈地邁開了抗旱救災的步伐。林先生給兒子秀山說:“走,抗旱!這人,不怕倒了運,就怕泄了勁!”
或許是因為火燒火燎的日子深深地灼傷了每一個人,瘦三的女兒小玉有生以來第一次挨了他爹一個大巴掌。
小玉從小到大,瘦三永遠是她身子底下驅寒的被、頭頂之上遮雨的傘。
很小的時候,她躺在瘦三的懷裏,那一方熱烈的胸膛就是她萬物不及的搖籃。無論冬夏,瘦三總是根據小玉撒到身上那泡尿的多少,去判斷閨女進食的稀稠和進食量的大小。每當小玉方便完畢之後,他就小心翼翼地伸下手去摸一摸:“喲!——這回尿的不多,湯水喝少了,怕要上火!”於是趕緊灌湯喂稀;要是說:“咦!這一泡尿,把爹都要給衝跑了,淨喝些水水,咋能長大?”於是趕緊喂稠。
小玉能走以後,瘦三總會把閨女扛在肩上,閨女就是他心中的一團火,肩上的一麵旗。隻要有小玉在,他所有的苦和累愁和悶,都會跟著那麵忽喇喇飄揚的旗隨風飄去。小玉自小愛看戲,從戲上的第一聲鼓板響,到咣咣當當地擊起散戲的鑼,小玉騎在父親的肩頭,父女兩個就一直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在那個不甚寬厚的肩膀上,看夠了花花綠綠的風景。自始至終,瘦三總是在人群中低著頭,任由怕摔下來的小玉揪緊他的頭發。
就有人打趣他:“瘦三!抬頭兒看戲,低頭兒吃屁!戲台啥時候兒搭在你腳底下了?”瘦三來回搖晃一陣,搗騰一陣站得酸麻的雙腿,笑嘻嘻地說:“知道個啥!自古就說聽戲聽戲,懂行的靠聽,不懂行的才靠看!小生、小旦、青衣、花臉,閉著眼還不知道那幾身行頭?你就啥也不懂,啥也不懂!”
小玉能跑會跳了之後,瘦三就把她一直牽在手裏,不離不棄的樣子像牽著自己生命的另一端。父女二人親熱的默契,像造物主創下的天和地的神奇。在早出晚歸一身疲憊的日子裏,小玉會準確無誤地循著他啪噠啪噠的腳步聲迎麵而去,她會在瘦三剛放穩手裏東西的刹那間,笑吟地向上一躥,瘦三雙手一勾,就把閨女抱在懷中,小玉雙手撫摩一遍父親的胡茬子,然後在每邊臉上親上幾個響嘴,瘦三再忽悠悠地轉上幾個圈兒,放下小玉剛伸了個懶腰,小玉把半盆清淩淩的溫水就給端了上來,脆生生地一口一個“爹”,瘦三比聽場大戲都要舒服透頂。
拉著小玉走在街中,他會迎著一雙雙妒羨的目光,一腔自豪又一腔歡愉地說:“小妮兒是誰?好好兒看看——俺閨女!叫小玉!”——那是莊稼人顯擺自己無盡收獲一般的豪情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