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老鴰溝的野菜花園裏的地(7)(1 / 1)

散會後有人給安社長說,標語上的“蘇修”兩個字該打上紅叉叉!安鄉長激動地說大坡地群眾的覺悟就是高。群情更激昂。

第三次大會的主題其實是抗災自救的動員會,工作組的郝隊長拿著一角錢二兩糧票,流著淚講了他親曆的一件事。

那天,他在大北溝裏昏倒了,大坡地一個老太太和她的孫女把他整回了家,他稀裏糊塗地喝了老太太兩碗菜糊兒,有了精神後就悄悄地掏出一角錢和二兩糧票,放到了老太太的門墩兒上,出門兒的時候才看見老太太的孫女,正在喝那個洗了鍋的水……

後來,這一角錢和二兩糧票老太太共給送回來三次……

郝隊長後來把老太太請到了台上,她是瘦三娘,他給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後,說:“抗災不完,俺就不走,打今兒起,俺一月三十四元工資,把一半捐給大坡地生產大隊,蘇修美帝打不倒咱,蘇修美帝更卡不死咱!”

後來林先生鄭重其事地給郝隊長寫了一幅字:沉重的災難扛過去之後,就是一部掂不動的民族曆史。

秋收時節,東到山東、北到東北、南到廣東,幾乎全都暴雨成災,淹沒農田村莊無數。大坡地人雖然輕鬆地種上了冬小麥,但這年秋季分到各家的糧食連春節都維持不到。

令魏老大和四麻子萬分喜悅又驚懼不已的是,玉帶坪二畝多地的穀子沉甸甸地割了兩大垛。兩個人做活兒都在晚上,一鐮一鐮地割完之後晾曬幾天,晾曬到差不多時,再一捆一捆地綁成穀捆子,再把一捆捆的穀子搬到花園北邊的那排小石屋裏去。石屋雖然已有些年頭兒,一來建房時王炳中家正在中興之時,所以下了些功夫;二來花園這個鬼魅之地,敢來這裏玩耍糟踐的孩子們又少。所以,除了門窗不能遮風擋雨之外,倒哪裏也蠻好。

四麻子已十八歲,除了一臉的黑麻坑,倒也一身規規整整的男子漢形狀,寬肩膀厚胸膛,噔噔的步履能帶起呼呼的風。當他把最後一個穀捆子打摞起來後,問老大:“叔吔,你估算估算,能打多少斤?”

魏老大點上他的大銅煙袋,喜滋滋地打量著兩大垛穀子,說:“少說也得六百斤!”他摸索了一下麻子的手後又說:“這才像個莊稼人的手!——咋樣兒?天不虧人吧?受了苦才能大碗兒捂,那一棍子挨得值吧?”

四麻子的那一雙手似乎早已超過了他的年齡,碩大的骨節一伸一屈嘎巴巴地響,粗壯的手指頭鋼鐵一般邦邦地硬,手背上一層黑皮,手掌中一片硬繭。和老大不同的是,如果外麵的那層皮能整個兒褪下來,老大脫下來的是一副好手套兒,麻子脫下來的是一副破手套兒。

在那些驕陽似火的日子裏,四周的田野幾乎要起火冒煙,花園裏玉帶坪的地卻濕陰陰的滋潤。魏老大和四麻子在那塊地下邊刨了一個大坑,新挖了一條流水的溝,一直通到梨花井口。

兩個人隔一段日子就給地裏澆一遍水,一個負責把井裏的水絞上來放進大坑內,一個負責把坑裏的水擔到地裏去。要是平時悠著幹,對每一個莊稼人來說,這都是一件平常的活兒,但他們兩個是白天不能停晚上又不願歇,連軸轉的苦差,開始的時候四麻子還將就,後來就漸漸地支持不住,從坑裏往地裏挑水,開始的幾趟也還行,後半夜以後他就兩腿哆嗦肩膀疼,一趟比一趟慢。

老大看見從坑裏向外四溢的水,放下轆轤就過來喊:“肩膀頭子疼是肉嫩,還沒有磨出來,這腰酸腿軟是咋回事兒?沒娶媳婦兒就彎彎著腰,娶了媳婦兒就爬不起來了!絞水去,叫俺擔!”麻子悄悄嘟囔著就去絞水。

絞水的桶是個大榼栳,又粗又圓底又尖,盛水量是平常水桶的二、三倍,雖說做活快卻要使巧勁兒。老大絞水的時候,當滿榼栳的水絞上來時,看見橫提梁絞到一定高度後,騰出一隻手順勢向一邊逮井繩,榼栳就一忽悠,尖底子正好磕到井邊上,井繩又順勢一鬆,榼栳就翻了,滿榼栳的水順著水溝就流到大坑裏,再一絞轆轤一鬆手,榼栳又下到了井裏。如果不熟練,榼栳絞得高了,就要靠一隻手往回拽另一隻手扶轆轤把,榼栳裏水太多太沉,該拽的沒拽過來該扶的又扶不住;絞得太低就根本提不動。

四麻子年歲不大力氣又小,剛開始的時候還湊合,後來就越絞越累,越累就越慢,越慢就越供不上老大擔,不長工夫兒坑裏的水就幹了,老大這次沒喊,過來站在一邊兒看,看了一會兒就指點,威嚴的口氣就像師傅訓徒弟:“逮!逮!快逮!唉!——這手不快,眼也不歡?胳膊腿兒也不細,眼也不小,跌倒占地方兒不少,咋哪兒也不發使喚!”

麻子不吭,又唧唧扭扭地絞,老大又說:“不知道你褲襠裏邊兒墜著個蛋?翹起來你那個蘭花兒指作啥?省下來那根指頭兒能修成仙?”

四麻子終於恰到好處地把一榼栳的水倒了出來後,就把翹起來的指頭伸給老大看:“你個老妖精看看,這紅乳乳的新肉兒又磨破了!一個勁兒地叫喚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