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在牆上磕了磕簍子裏剩下的柴草和土,做著準備回家的動作,四麻子的心肝垂子就撲通撲通地亂跳著,幾乎要蹦到了嘴唇上。小玉一手提了钁頭一手提了空簍子,在大門口開始嘭嘭地跺腳的時候,他突然感到有個什麼東西在暗地裏一推,從牆角的黑影裏就一下子躥了出來。或許是由於速度過快,腳下絆起的一塊石頭向前猛地一彈,乒乒乓乓地剛好打在小玉的钁頭上,四麻子也幾乎要摔倒,向前猛跑了好幾步才停住。
小玉一撤身,放下簍子兩手攥住了钁把兒,就像準備一場決鬥,待看清四麻子時,頭一低就拿出一隻手捂住嘴,噗嗤一聲笑了:“是你吔,搶啥好東西兒?恁著緊!”
四麻子嘿嘿地笑,兩隻手揉搓著卻不說話,小玉又跺了兩下腳,抬腳上了台階就進了過道,麻子疾走幾步,手一探就抓住小玉的钁把兒:“急啥,要沒事兒——也不找你。”就聽見瘦三娘在裏邊喊:“小玉——外邊兒啥響嘞?”小玉脆生生地答:“哎——奶奶,狗!誰家的狗往咱家跑,俺給攆出去!”一邊又低著嗓子說:“快說,啥事呦,神鬼兮兮的。”
聽了小玉奶奶的叫,四麻子隻想撒開腿遠遠地跑,攥著钁把兒的手卻沒有鬆,說:“真有事兒,俺在北溝的堰邊兒等你!”四麻子就往北溝走,扭頭的工夫兒,聽見小玉把钁頭咚咚地在院子裏敲打了兩下,喊:“奶奶,俺出去走走,就一小會兒,你喝不了那碗兒飯俺就回來!”四麻子就趕緊跑。
當四麻子把那多半袋穀子給小玉時,小玉說啥也不敢要,麻子就急:“快拿住,俺沒偷也沒搶,這東西兒是俺賣氣力兒換的,咋?不想叫恁奶奶喝口兒熱乎兒的飯?快背走,這東西兒比命還緊要,記住了?給誰也不能說是俺給的,要說出去,俺可就不能活了。”話剛說完,就沿大北溝的南堰邊一溜向東跑了。
當小玉把那多半袋穀子扛回家後,瘦三娘先是一喜,隨後就是一驚。
老太太吃完飯,說什麼也不讓小玉洗碗刷鍋了,她讓小玉在一邊兒坐著,自己把碗筷鍋灶收拾個幹淨,收拾完後,她給小玉說:“看!奶奶緊操心,慢操心,身上還是沾了髒水!”說完,就把小玉往懷裏一摟:“孫兒哎,奶奶不能跟你一輩子,俺兒才活到人的邊邊兒上,這世上好多不能挨邊兒的事兒,就是死也不能挨,要挨上了,就再找不見回頭的路,人一輩子,腳跟兒要是歪了,就沒有能挺直的脊梁骨!奶奶一輩子就記住恁爺爺一句話:不愛財的女子,才能稱得是上上品的女子,不圖好過的女子,才刀槍不入!——給奶奶說,這東西兒哪兒來的?”
小玉囁嚅了一陣子,瘦三娘巴巴地聽著,聽了半天也沒有弄明白:西山的鬆鼠因為天熱跑到了南山,所以靜巒寺的尼僧每天隻吃一頓齋飯,飯是用柴燒、使鍋煮的,忘了放菜也忘了放油鹽……
瘦三娘沒有聽完,半大的小腳兒一踮,就睡去了。
當東方的熹微又托起一個亮閃閃的麗日,小玉醒了,瘦三娘卻剛剛合上眼。
這一天,老太太不吭、不動、不吃、不喝,瘦三問,娘病了?俺趕緊給叫萬醫生來。老太太合著眼說:你瘋了!
晚上天下雨,嘩嘩的,文昌來看娘,說,咱這邊兒才下,山東那邊兒淹了好幾個縣。老太太連眼都沒睜。半夜以後,老太太就悄悄地哭,和外麵的雨一樣,嘩嘩的。
新一天的太陽在厚重的雲層上躲著,雨還在下。剛到八月末的天氣,涼風吹著的雨點兒冷颼颼的。瘦三娘還是不吭、不動、不吃、不喝,小玉給奶奶蓋上一個粗布單子,老太太手一揮,撩出去好遠好遠,翻了個身,還是不睜眼。
小玉跪在炕前的火台上,一聲聲的痛哭像一支支力發千鈞的箭,把老太太倔拗的心給擊穿了。
瘦三娘坐了起來,她叫小玉剪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白布,掀起灶台裏煙熏火燎的鍋,拿那塊白布把烏黑的鍋底擦了一遍,又叫小玉端來一盆兒水洗那塊布。小玉洗了又洗,那塊布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樣子了。
瘦三把小玉叫到一邊兒悄悄地問,小玉還是那句話,“也就是半袋穀子,沒啥事兒,準沒有,要有早說了,不說就是沒有,有就說了。”瘦三娘靜靜地說:“孫兒吔——一塊兒好好兒的白布,要是粘上了髒,天大的本事也洗不淨!俺孫兒就是奶奶的心垂子,心垂子要真有了事兒,奶奶還能活?”小玉就哭:“奶奶,沒啥事兒,準沒有,要有早說了,不說就是沒有,有就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