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田一家四口兒走了以後,滿倉娘哭了半天就躺倒不吃不喝了,她說人老了,不中用了,給孩子們做不了啥,淨添了個累贅,家裏的人也見齊了,重孫兒重孫女兒也見了,也該往那邊兒走了。
林滿倉擰著傻二小的耳朵教了半天,又在傻二小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兩腳後,傻二小跪到奶奶的炕前哭:“奶奶吔,那邊兒給俺說咧,你還沒到時候兒咧,你再不吃飯,俺爹就先送走俺咧!”
滿倉娘坐了起來:“俺還沒到時候兒?你給問準了?哎喲喲喲——老天爺,你這是叫人活的年月?俺眼看七十的人了,還沒碰見過這饑饉的年頭兒咧……”
滿倉娘說四二三年都沒有這麼幹巴過,這難過的日子少個人就少一張嘴,她或許是怕滿倉真把傻二小給提前送走了,二小在地上跪著跪著就睡了,傻二小還沒有醒,她就爬了起來。
當王炳中在北圪台兒上聽說,有個外地人拿一塊上海全鋼手表,換了十斤白蘿卜條兒的時候,他驚懼的程度,絕不亞於多年前劈到他家花園裏的那個炸雷。就當時的情況,安社長一年的工資也買不下三塊表,據說,那塊寶貝一般的手表裏邊,有十九個夜裏都能放出光輝的鑽石!
王炳中心裏頭咯咯噔噔地敲打了一陣後才往回走,拐過石碾街的牆角之後他倒背了手,用力地把胸脯往起挺了幾挺,丟失了許久的豪壯氣邁就忽湧忽湧地自心口向上湧,一種失而複得一般的感覺,幾乎令他有些樂不可支。
多少年來他就一直別扭,許多時候甚至有些沮喪,他那一片片肥沃的田地,一匹匹健壯的驢騾,一處處巍峨的莊宅,都早已在一個遙遠的舊夢裏飄搖遠去了,就像一個火紅火紅的烙印,吱吱冒煙的時候疼痛難耐而痛不欲生,在無數個日出日落之後,隻要稍稍地一分心,就能暫時忘卻了那塊火紅的疤。
在他有生以來那些最醉心的日子裏,牛秋紅那個時不時放在他後腦勺兒上的不知深淺的手,好多時候曾令他厭惡不止,那時的他不能容忍任何的身外之物,觸及到他的最高傲之處,他的盛氣淩人和錚錚鐵骨,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上天饋贈,隻要有他在,尚官道和夏官道中間的大青石條上,就沒有第二個敢和他並行走的人。在石碾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永遠是那輪眾星拱著的月亮,就像是絲弦戲裏如雷貫耳的名角兒,不管撥子板、垛子板還是哭板、甩板,也無論“山坡羊”“鎖南枝”抑或“黃鶯兒”“黑鶯兒”,都要圍著他的腔調去彈撥敲打。
曾幾何時,這一切都變了!幾乎變得令他無法忍受,他的後腦勺兒仿佛永遠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使勁兒按著,直按得他身心疲憊再抬不起頭來,原來那些拱著他的星星,仿佛忽啦一下子全湧到了天河的另一邊去了,連走路都走不端正的白鎖住,都像躲避麻風病一樣地躲避他,就是會來和醜妮在學校,也被同學們給擠兌到了一個另類的邊緣。
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作祟,那隻作祟的手奇怪的名字有些拗口,叫“階級”,不要說孩子們,就連他王炳中自己,也不知道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冷、是熱、是紅、是白。尤其是“階級”的後邊綴了“成分”兩個字後,簡直要把他的肚皮氣破,那簡直就是一大片牛皮癬,人要是到不了另一個世界去,那片癬注定著就要如影相隨、永難離棄,要不了命卻難受得要命,比孫悟空頭上的金箍還牢靠、還有效……就是有了階級又有了成分,他也永不相信王家的肌骨裏能流出一攤無能的血。
當他邁入大門後,倒背的胳膊就放了下來。
回到家他就把上海全鋼手表換蘿卜條兒的事給廷妮兒說了,心中那種錐居囊中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嘴裏就忍不住地嘟囔:“老虎下山被犬欺,鳳凰落架不如雞!”
過了兩天,他獨自一人跑了一趟山西,過了歐李川上了十八闖之後,他用盡丹田之氣嚎叫了一路,當嚎叫得筋疲力盡之後,倒真希望忽然從山崖上或溝穀裏,跳出個妖媚無限的狐媚子來!——牛秋紅,雷月琴,苗香香,還有,小——蓮……自他身邊的那一朵朵的“花”凋零盡淨之日起,那些不堪忍受的孤苦和寂寞,把他的膽氣早撩撥得格外豪壯。
他從那裏走了個來回,什麼也沒有遇見,他從山西背回來近百斤玉米麵炒麵,還有一些土豆兒粉,從十八闖往回走的時候,再也想不起狐媚子的事——肩頭上一百多斤重的東西,幾乎要把他驅趕進閻羅殿。
當他把那一百多斤的東西放到家的時候,廷妮兒一邊幫他揩臉上的汗一邊說:“哎喲喲,老天爺,這重的東西兒,二三百裏的路,咋一步步兒挪回來的?”當廷妮兒看到是滿布袋的吃食後又說:“早就知道,俺兄弟不是一般的人,湊對了垛兒,還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
廷妮兒仍是那副淡幽幽的嗓音,很少聽得見她大喜過望的鏗鏘或大驚失色的悲愴,她那句特母性的鼓舞,就像火車頭裏由水幻化出來的蒸氣,閘門一開,那千鈞之力就勢不可擋了。
王炳中壓抑住內心的激奮,伸伸胳膊蹬蹬腿,說:“姐吔,在咱家,俺總不能叫你挨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