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隻覺一股氣直衝腦門兒,沒等屁股離開木墩子,蓋大全就開了腔:“狗剩!行行好吧,被屈是福!恁祖奶奶又聽不見,恁祖爺爺誰又認不得,想叫恁爹多活幾天,以後就憨暢點兒!恁爹都不吭的事兒,你就更不能說。”
蓋狗剩從家裏出來,沿尚官道向東,剛到石碾街口就停住了腳步,石碾街上一堆堆圍坐著的乘涼的人,正在把攪合在一起的嬉笑怒罵當歌兒唱。
狗剩羨慕不已又痛苦不堪,總感覺那些個觸手可及的農戶日子像自己的星宿,再苦累的奔波,最後也是看得見別人的夠不著自己的。一個個莊稼人,苦日子也好,窮時光也罷,他們都能夠與自己相親相近的人牽手而行、相擁而泣,然後仰望著日出日落的光景,俯瞰著秋去冬來的季節,在想你愛你的嬉罵和嗔怨中,大嚼大咽生的滋味和活的娟美……
就像林大頭,那次他去大頭家閑坐,大頭一邊細嚼慢咽地吃,一邊得意洋洋地侃,寶妮抱著孩子吃完了又洗了碗,大頭還在慢慢品細細嚼著那半碗米湯。大狗和二狗正滿院子蹦,三狗忽然摔了個跟頭,寶妮忙喊快拉起來,大頭懶洋洋地答:“急啥,不操心兒,再跌兩回知道疼了就好了。”
寶妮剛拉起三狗,四江又屙了她一身,寶妮就又喊,大頭還是懶洋洋地答:“急啥,小孩兒不屙大人屙?屙了擦擦,尿了曬曬,俺還沒吃了飯,咋也不能吃個半截兒飯給你擦屎。”
寶妮急了,把屎褂子一脫又一甩,過來就把大頭的半碗飯端走了:“叫你舒舒心心地戳!叫你得得勁勁地梃,叫你派派氣氣地像個大財主!”大頭好像傷了麵子,“你——你——你……”地叫了幾聲後,一拍屁股,走了。
寶妮攆到門外衝著大頭的背影喊:“有本事別回來,離了你那泡馬尿就不澆園了?”回過頭來對狗剩說:“沒事兒,爺兒們家的啥也不懂,兩天不吼喊賤毛就挓挲起來了,沒事兒,他是屬兔子的,轉個圈兒就回來了。”
林大頭好像忽然不屬兔子了,直到連各家看門的狗也開始迷糊兒犯困以後還沒有回來,寶妮就拉了狗剩一起找,過了半夜還是不見大頭的影子,寶妮就開始嘟囔:“連蓄水池帶井挨個兒看吧,俺知道俺大頭心眼兒小,你個大老兒爺們也不攔一攔,看見了還是就叫走了,真要沒了俺大頭,回去俺也上吊不活了……”
後來狗剩也害了怕,借了個手電筒,把村裏的蓄水池和井細細地找了一遍,直到別無他法之後,才和寶妮一塊兒回了家。進門一看,大頭正靠著門板打盹兒呢。
寶妮兩手一拍膝蓋,撲通一聲就坐到地上:“死鬼吔!你還——回來,嚇——死——俺——咧——”
大頭打了個嗬欠說:“困了。”
寶妮一骨碌爬起來就把被窩兒抻好了:“早早兒板你的死狗吧。”說完又覺傷麵子:“今兒的事兒不清,鑽到蓋的窩兒,也得叫俺先咬兩口解解恨。”
蓋狗剩想著,一扭頭就從尚官道向回走,他孤獨得像大半夜從圪針菶裏驚起的一隻山雀,在黑暗中撲棱棱地飛了個筋疲力盡之後,卻看不見一柄可依的枝,也找不見自己原來的窩。那個顫悠悠的扁擔腰就像冬至以後的風,一陣強似一陣的寒冷,使原本鮮活的蓋狗剩已變為一片永久的凍土,從此再找不到春天的腳步。
狗剩在大北溝的南沿上轉悠了半天,四周黑洞洞一片,寂寞的暗夜裏什麼也看不清,天上有幾顆寥落的星,村子裏有幾聲汪汪的狗叫。
當醫院裏那片明滅的光閃躍在他的眼前時,忽然間就激起了一身視死如歸的雄風,幾步就跨了進去。醫院的大門很破,稍稍一碰就癲狂無比地一陣瘋叫,村子裏的第一隻狗還沒有叫完第三聲,雜亂的狂吠就連成了一片。
萬醫生穿了一件很露的短衫,看到狗剩先是一驚繼而又一笑:“還敢來?聽說嚇了個半死,啥時候兒緩過來了?”沒有幾個人見過那張板板正正的臉,還能漾起一片綻放百花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