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無數的循環往複永遠如此,像演電影——卻永遠放的是同一卷膠片。
幸福的日子就不怕循環。莊稼人隻要有了地心裏就踏實,受苦人如果有飯吃天下就太平。
莊稼主兒對土地的眷戀像蔓兒連著的瓜、枝兒掛著的果。魏老大對土地的偏執,像大煙鬼丟不下的煙泡兒,幾近瘋狂。
王家花園玉帶坪的二畝地,魏老大和四麻子偷種了兩年,在沒有糧食吃的年月裏,四麻子家實實在在地吃了幾頓硬殼殼的小米撈飯,張雪梅翻著“貓貓兒眼”把老大崇敬得上了天之後,又給生了個“貓貓兒眼”的二閨女,叫巧花。
許多在災荒年裏停了經的婦女,把雪梅羨慕得死去活來。魏老大是張雪梅心裏頭高高屹立的一座大山,那座大山有張雪梅那塊厚實的土托著,就更加地巍峨挺拔豐采四射。
在沙漠裏苦渡的駱駝,它的力量之本取自脊背上的駝峰,此生此世的魏老大,他的生命之源來自兩個女人。
第一個女人是他娘。那個苦命的女人把他領到了這個世界,飄搖的生命就像一架腐敗不堪隨時都能散架的車。在一個無邊無際的荒漠中,那駕車最後支離破碎了,魏老大擁有的,除了一條狀若遊絲的孱弱的生命之外,就是娘死後那一雙充滿祈盼和驚恐的眼神。那種無奈而絕望的眼神讓他讀懂了世界:娘餓了,娘死了,要是能有塊地,鮮活的娘就能陪著他一樣鮮活;兒也餓了,但兒沒有死,隻有有了地,活著的生命才能存活。
娘的眼神是一支鞭,隻要輕輕一掄,他就渾身震顫不已,那根鞭子早跟他的生命溶到了一起,沒有誰能夠拿得去——除非他死了。
第二個女人是張雪梅。每次的每次,魏老大肩扛農具往外走,雪梅給遞過來要喝的水和要擦汗的毛巾,追到大門口後還要再喊上一遍:“當家的,一嘴吃不了個胖子,悠著點兒——啊!聽清了——”疼愛有加的那句話像一爐膛烈火,生鐵疙瘩也給燒成了一攤水。
隻要胳膊腿兒還在身上長著,“當家的”魏老大就沒有“悠著點兒”的時候兒。他幾乎每天都頂著星星走踏著夜色回,張雪梅在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裏給準備好熱水,把根本就不願意長在魏老大身上的胳膊腿兒,給拿捏揉搓一遍,嘴裏的嗔怨像一支哼唱千年的歌謠:“當家的喲,一家子都在你肩膀上扛著呢,累壞了,刨塊狗頭金出來俺也不稀罕!”
多少人連穀糠都吃不上的時候,魏老大卻把一布袋一布袋的穀子扛回了家,她雙手捧著飽滿的穀粒兒,渾身打顫像隻受了驚嚇的小貓兒,魏老大把她往起一抱:“媳婦兒,吃吧,俺老大沒有別的本事,從地裏頭挖食兒的本事還有,別的不保,一輩子準叫你餓不著。”
張雪梅把脖子一縮,頭一拱就鑽到老大的懷裏:“人喲——這旱的天,一轆轤能絞上來幾粒兒米!都使死了!”一股抵禦不住的灼熱,就掰開魏老大的每個汗毛孔拚命地往裏鑽,此時的他,感到自己能重新撐起來塌下去的天。
張雪梅就像一團火,從魏老大的山坡上滾過之後,再長出來的草比原先更雄壯。
有了那兩個和魏老大的生命緊緊相連的女人,他到底舍不得撒手花園裏的那二畝地。渡過了饑荒年之後,四麻子無論說啥也不種了,盡管有梨花井裏的水,但絞上來再擔上去,實實在在是個累死人的差使,更何況玉帶坪上的地,土又薄石頭又多,加上多少年無人問津缺少管理,原先壘的石堰一溜一溜地往下倒,土薄的地方下麵淨是石頭,土厚的地方崩著一道道的裂縫。一擔擔的水澆下去之後,水從石頭堰的下邊都漏了出來。
魏老大仿佛有一副鐵打的骨頭,拿钁頭刨完了二畝地又開始壘起了石頭堰。四麻子就說,該死的魏老大,著了邪了,死了準埋到那花園裏。就有人問,在花園裏到底撞見過什麼東西沒有?麻子把一張坑坑窪窪的臉轉過來,嗤嗤地笑:“咋沒有,長脖子兒,麻杆兒腰,大美美亂跳,勾魂兒眼會笑,臉前一過,就有一股香風兒飄。”
四麻子臉醜,嘴卻不笨,說出來跟真的一樣。那人就又問:“真的?”四麻子臉一沉,認真而又神秘地說:“假的?你敢黑更半夜去花園裏頭轉一遭?老大早就叫個女鬼給纏住了,還不是一個,倆!俏嘰嘰的俊娘兒們,說不定啥時候兒,生個鬼兒就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