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終於確切得到了威海失陷,北洋海軍盡沒的消息。
在此前接連幾天,也反複得到的一串虛假消息(加上一些妄加猜測的判斷),希望數次滅掉又燃起。但這次是真的。
“……又破威海衛,襲劉公島,降提督丁汝昌,海軍艦盡熸。”[ 《清史稿》]
北京朝廷獲得前線情況往往滯後,而指令尚未發出,往往便成了馬後炮。這個時間差,看起來是如此諷刺和令人無奈。
與戰場上組織救援的混亂和遲鈍相比,朝中官員們對北洋和淮係的新一輪攻擊,卻來得無比迅疾而有力。
甚至之前有關威海陷落的不實消息傳來之時,以文廷式為首的大臣們便已經早就義憤填膺,立刻將責任歸結到前敵將士無用,歸結到李鴻章的無能……
在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注意孤島冷海中浴血奮戰,苦苦盼望朝廷救兵的幾千將士。這個時候,仿佛北洋的救援不力等問題,也已經不重要了。
丁汝昌憂心的一件事,或者說這個結果真是來得太準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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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日夜間,北洋艦隊的士氣終於垮了。
據說,先是由護軍開始,威逼簇擁著張文宣找丁提督“要活路”。接著各艦也紛紛開始喧嚷鬧事。
晚上的會議,丁汝昌按照傳來的命令,試著提議突圍奔向煙台,無人應答。大家十分清楚,畢竟7日魚雷艇隊的下場擺在那裏。丁汝昌心裏也十分明白,這麼多人,僅憑幾艘戰艦,和一些小炮船,突圍絕無成功希望。要在鐵桶一船的圍困和日軍炮火中逃出生天,簡直比登天還難。
丁汝昌決心已定。此前,還想再做一些事情——
既然無法再戰,他又幾次派人用魚雷轟沉“鎮遠”,避免落入敵手,然而,竟無人動手。有史書上說,這是各艦官兵害怕這樣做惹惱日本人。
抗命不遵,這是極有可能出現的情況。
提督能指揮的機動力量——洋槍隊(海軍陸戰隊),已經在攻奪被日軍占領的炮台時,全部損失。北洋提督,竟如一位光杆司令,他的話毫無作用可言。
可是,丁汝昌威信殆盡,有親兵衛隊就行嗎?
他失去的不是一支衛隊,而是賴以作戰的人心。
當其率艦隊攻向日軍的時候,在堅持下去的信念鼓舞下,艦隊還能齊心放手一搏。
當戰勝無望,孤立無援,最後的期限終於過去。全艦隊彌漫著被拋棄的怨懟中,人人隻思存命,人心一散,便再難複收。
大家期待的是老提督曾經給大夥畫的一個美好的前景。
誰還會聽這個主帥突圍或自沉的命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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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到了丁提督兌現自己諾言的時候了。
據說,丁汝昌早就問詢過親信幕僚陳恩燾,若按西法,海軍投降的情況和應受待遇。
保全部屬的性命,隻有接過聯合艦隊遞過的勸降信,舉艦隊投降日本聯合艦隊。
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也決不可能還有活下去的奢望。他已經特地請了工匠打製好棺材,甚至本人還躺進去試了試大小,感到滿意,多給了每個木匠兩塊錢賞金。[ 《龍旗飄揚的艦隊》]
雖然他可以一死了之,決不投降,但現下情勢,卻必須要他這個提督承擔這個千載罵名。
昏暗的燈光下,丁汝昌和幕僚按大清官方平級間行文的格式——谘文,寫好一份以個人名義給聯合艦隊司令官伊東祐亨的“通知書”——實為降書:
“革職留任北洋海軍提督軍門統領全軍丁,為谘會事:
照得本軍門前接佐世保提督(丁汝昌率隊訪問日本時,伊東任佐世保鎮守府司令,信中使用舊職相稱)來函,隻因兩國交爭未便具複。本軍門始意決戰至船沒人盡而後已,今因欲保全眾生靈,願停戰,將在島內現有之船艦及劉公島並炮台、軍械獻與貴國。隻求勿傷害水陸之中西官員、兵勇、民人等命,並許其出島歸鄉,是所切望。如彼此允許可行,則請英國水師提督作證,為此具文。
谘會 貴軍門,請煩 查照,即日見複施行。須至谘者(公文結束語)。
右谘 伊東海軍提督軍門 光緒二十一年正月十八日”
丁汝昌看過,簽字。
然後,又親筆給李鴻章大人寫了一封絕筆書信。
“……吾意雖決意與艦同歸於盡,然人心潰亂,大勢已去矣。”
時間已是1895年2月12日。
丁汝昌喚來營務處道台牛昶昞,交代完後事。歎息一聲:“隻得一身報國,未能拖累萬人。”
請降信簽署之後,丁汝昌可能覺得已不需再等回複。返回內室,端起早已備好鴉片的酒杯,一口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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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日還遭到北洋艦隊殊死抵抗的聯合艦隊,突然在12日,發現事情有了轉折性變化。
上午,北洋艦隊“鎮北”蚊炮船懸掛白旗,載著“廣丙”管帶程璧光,駛向日軍聯合艦隊錨地。
日軍看此情形,瞬間已經斷定:北洋是真的派人來投降了。
程璧光竟能代表北洋出麵、向日本聯合艦隊往來遞交書信,這是一個始終讓人覺得可疑,卻沒有找到什麼具體資料說明的情節。牛昶昞為什麼會派他,是因為他南洋水師艦長的身份?
可疑之處的重點還在於,程璧光是否與牛昶昞合謀了投降一事。這在記載中同樣沒有提及。但可以確定,做出向敵艦乞降這樣的事情,必定會承擔更大的罪責。
無法說清程璧光為何甘冒風險,去走這一趟的。
在日軍五號魚雷艇引導下,程璧光登上旗艦“鬆島”號,向等在軍官會議室的伊東轉交了書信。
說奇異也不奇異,伊東似乎也非常相信丁汝昌,並不懷疑有什麼詐降。
對於丁汝昌提出的保證水陸軍民安全,並準予離島的條件,伊東召開會議研究,並說服日軍各頭目不以俘虜相待降服官兵——“丁提督為清國海軍名將,其任職北洋水師苦心經營,十年如一日。此次戰爭以來,觀其所為,絕非可以輕侮者。今力竭勢絀,不得已寄來降書,其心境令人同情。”[ 《甲午海戰》]
日本人也擔心,再打下去,或把北洋官兵逼急了,恐怕一艘完整的船也撈不著。
日方終於同意丁汝昌的條件。伊東命令以自己的名義回信,約定派員聯係洽商接降事宜。並保證信守承諾,無須英國海軍司令出麵擔保。隨同書信,還為丁汝昌附帶上了柿子、葡萄酒等禮物。
下午3時,“鎮北”離開時,“鬆島”艦上掛出一串旗語,“敵軍就劉公島之炮台、武器、彈藥和港內軍艦全部移交日本軍隊事,派降使至鬆島艦,並請求救助人命”,並特意告知,“丁提督平安無事”。[ 《甲午海戰》]
“鎮北”身後,聯合艦隊各艦歡聲雷動,連日惡戰,日本人終於取得了勝利。
此時,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已經與世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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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公島一片沉痛,而又愧疚和壓抑。
繼丁提督之後,護理左翼總兵、署“鎮遠”管帶楊用霖吞槍自殺。
隨後,北洋護軍統領張文宣也飲下鴉片自盡。
在沉默之中,並不屬於最高官員的營務處道員牛昶昞——跟那個旅順營務處道員龔照璵相似,是否這也注定牛道員將有一個悲劇的結局呢——受丁汝昌委托,接替了北洋的重責。
他以丁汝昌的名義回複了伊東,針對回函中要求次日接收軍械炮台船艦,請求將日期寬限至正月二十二日(2月16日)。
雖然丁提督已離世,但丁提督提出的要求被日軍允許,應是出於對丁汝昌的尊重。所以,牛昶昞繼續以丁汝昌名義辦理,似乎無不妥,這樣也避免出現其它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