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璟反複默讀著滅玄道長所寫——
敢問君子煎熬於此何所眷?眷枷鎖耶?眷桎梏耶?
若無宋,則君子無憂。
九州一統,天下太平。
棄王位,放宋國,方可見山長水闊,天道高遠。
……
命非骨肉所塑,非血親所定,非旁人所議。
命者,心也。心之所慮,心之所悔,心之所願,心之所恕,即為命。
君子彼命所慮所悔,皆可隨彼命去。
君子此命所願所恕,盡可同此命來。
……
琴聲又一次響起,韻律平靜舒緩。劉璟的內心卻起了幾層波瀾。
棄王位,便真的能夠脫胎換骨、悔過自新嗎?
人生在世,竟可以活兩次嗎?
劉璟小心翼翼地疊好手中的薄紙,輕輕放入懷中,對彈琴的老者行禮道:“晚輩多謝滅玄道長指點迷津!也多謝道長仁慈寬厚,願給晚輩一條悔過自新的生路。道長的教誨,晚輩回去後必會仔細琢磨思考。”
琴聲不頓,劉璟隻好起身離開。
踏著枯葉的馬蹄聲漸漸遠去,劉瑢才將十指覆在了七弦上,琴聲戛然而止。
仁慈寬厚?他清冷一歎。
你我皆非聖賢。世上仁慈寬厚的人早都已經死絕了。我留你性命,不過是因為宋人稀罕你。你若死了,宋國變為一盤散沙,戰亂又起,自然會平添許多麻煩。
義父生前最盼著九州能夠一統。他為我而死,我既苟活一口氣,就定然要完成他的夙願!
隻有你活著禪位,宋國上下才會歸附於你的決定。
但是,劉璟,你若再次令人失望,便不會有第三條命。
……
白玉宮裏,一切如舊。劉璟懷中隻多了一張薄薄的紙,心境卻與以往渾然不同。
原來這裏的一切,皆是可以被他拋下的。不為去換什麼,隻為對得起自己的心,自己的命。
以前的他,想用宋國的玉璽、布防圖和重城兵權去換恕兒的原諒,可是即便恕兒原諒了他又如何?他自己還是會被夢魘糾纏。
無數次夢到過絕世峰懸崖下傳來的淒厲叫聲,那是衛王毫不猶豫地為他的義子跳下去時喊出的“小瑢”二字。
無數次夢到過林瓔跌到恕兒的懷中,恕兒手上沾滿了血,林瓔一直拉著她的衣袖,卻用自己的衣袖為恕兒擦拭。
無數次夢到過與他比劍的蜀王烏邪,也夢到過燃燒在烈焰裏的懿斕蜀宮。
劉璟不曾憎恨過諸葛從容,隻是欽羨他天生的好皮囊、好際會、好姻緣,最羨他有那樣一個好義父。若劉璟不是宋王,羨慕一個人,根本不至於殺他。而諸葛從容死了,他也沒有高興過片刻。
對於林瓔,劉璟雖妒他,卻更氣自己為何會妒那樣一個好似處處都不如自己的人。歸根結底,劉璟知道,林瓔雖然不會武,雖然愛耍小聰明,雖然性格乖張,但自己永遠也比不過他的地方就是陪恕兒一同在陳國長大的時光。若劉璟不是宋王,妒忌一個人,根本不至於縱容屬下去殺他。而林瓔死了,他還是沒有高興過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