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醒來時已是黑夜。但見一輪明月高掛,雲淡星稀。周遭寂寥,小風拂麵,偶有一兩聲咳嗽夾雜在馬匹的響鼻聲中傳至耳內。這卻是哪裏?處羅翻身坐起,茫然四顧,原野上影影綽綽的滿是人馬。借著月光,近些的看得清楚,這些士兵將官三五個擠在一處打盹歇息,臉上各露疲態,不勝辛苦。遠處,黑蒙蒙一片,隻有數點兵刃反射的寒光間或閃耀。處羅站立起來,禁不住一聲長歎,心灰若死。身邊一個得力的將領也看不到,窟含真生死不明,阿史那獻的南寨不知如何了,一眾幕僚、各部頭領也不知到了哪裏?四十萬大軍到如今隻剩了眼前這一片,約莫三五萬人,卻如何是好?又想起愛子啟民,可敦列娃……忽而張須陀、來護兒、孟慶等一眾隋人在眼前閃現,各具情態,或嬉笑,或譏罵,或威脅……忍不住抽刀在手,淩空劈砍:“奸滑隋狗!朕殺你們個片甲不留!”
四周親軍見處羅如此,無不悲戚,一時間低泣聲響作一片。前日處羅被來護兒氣的跌下馬去,眾將便搶了回去護寨。豈知隔著尚有二十餘裏,便見到敗軍紛紛,四散逃逸——那護寨已然破了。眾軍將不得處羅吩咐,又慌又亂,待到好容易約束住一些兵士,身後來護兒又來搗亂。前邊孟慶的重騎不知何時脫去了鎧甲,急馳而至,一通好殺。張須陀隨後又到。這一下前後夾擊,才聚集到一處的十萬兵士便又散了。眾人護著可汗,往北狂奔兩日,方才聽不到隋軍的喊殺聲,得以停下來歇息,養蓄精神,護理處羅傷勢。隨行的軍士奔到此地,隻剩了三萬六七,歇息之時便連個取暖的篝火也不敢升起,恐怕隋軍看見,又趕上來。
處羅泄過一陣火,漸漸平靜。問身邊軍士:“此是何處?”
一將答應:“離康城不遠。”這兩日亡命狂奔,倒走了七八日的行程,連磨羅水也跑過了。
聽見“康城”兩字,處羅倒有了些主意。康城駐軍雖然隻有萬餘,城中青壯漢子征集起來也可得三四萬人。城內又聚集著大批貴族,隻要這些貴族仍在掌握,那麼國中的財力軍勢就指使的動,他處羅仍是大可汗,仍有再起之機。突厥地方萬裏,屬國數十,過得幾年,再聚四十萬大軍南下報複也不是難事。想到這裏,登時有了些力氣,吩咐:“上馬。連夜往康城。”又叫:“十騎快馬先行,沿途查勘。”於是三萬七千兵將一齊上馬,往康城去。
他的身後,磨羅水畔,隋軍連營三十裏,人馬正在歇息。張須陀、孟慶、來護兒三人已彙作一處,隻待跟在處羅後麵,於康城作最後一擊。大帳中,三人席地圍坐,臉上卻不見笑意。來護兒張嘴說話:“戍主,孟將軍,不要使氣。眼下用兵正急,二位軍中主帥,卻不好有甚麼齷齪……需當拿住了處羅,再來議論這些小事才好。”
原來,張須陀下了一道將令:不留俘虜。這道令一出,霎時間血流成河,六萬降俘頓時沒了。孟慶看不過眼,強行留了數千人下來,二人因此不對眼。
張須陀道:“這黑廝婦人之仁。若有六七萬降軍,你卻叫誰去看守?你去哪裏弄吃食喂他?南路尚在廝殺,有這看守俘虜的人不若分兵前去援助。”
張須陀此言也有道理。六萬餘突厥降兵確是太多了,若叫軍看守,也得五萬人,隻怕還看得不大牢靠,糧食飲水也接濟不上。孟慶無言以對,想史萬歲在康城殺盡城中青壯,不知多少人,主帥張須陀又殺了六萬降軍,當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索性仰麵躺倒,不理張須陀的說話。
張須陀見孟慶不理,越發生氣:“商量軍情大事,你也敢這般模樣!”叫帳外護衛軍士:“來人來人,將這黑廝拖出去打十棍。”帳外軍士聞聲進來,見戍主要打孟將軍,也不知是當真呢還是作戲,縮手縮腳的,站在那裏。張須陀怒道:“你幾人卻不是他的親兵,還不動手?!”幾個兵臉色發白,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彎腰擒住孟慶肩臂,卻不使力。
來護兒見了,將手搖來搖去,笑道:“你幾個不要當真,戍主乃是玩笑。打孟將軍十棍有甚作用?如同瘙癢一般。便打一千棍,也還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哈哈,嗬嗬。”
張須陀瞪眼,正要說話,卻見孟慶翻身坐起:“小將錯了,戍主勿怪。”又道:“南邊宇文柱國不知打的怎樣了?六萬軍對十萬軍,真要分兵援助才好。”
張須陀道:“無妨。宇文老兒此次必與突厥拚命。他又擅長防禦,使的又是步軍,那甚麼萬騎長阿史那獻一時拿他無法。待捉了處羅,這廝的十萬人也隻有降了。”一旁幾個親兵見機,趕緊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