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軍閥混戰的年頭,能活著的人就已是祖上積德,實屬不易了!
石頭出生在1920年的前前後後,至於哪年哪月哪日就實在不得知曉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隻記得睜開眼就已是別家人的農奴了。整日放牧或給牲口鍘草,也從沒有人與他好生氣地說過半句話,能聽到與人有關的聲音大概就是皮鞭狂抽的嗚嗚聲,以及落在皮肉上的啪啪聲了。所以石頭從小害了不敢說話的毛病,一說話好像就會嚐到鞭子的滋味,以致於嚇得喉嚨管子都縮了回去,細細的,偶爾能吃到東西,也沒有福氣享受,噎得眼淚珠子直掉出來。漸漸的,“說話”那回事就連做夢都沒有聽見過了,幾乎和草地裏的石頭一樣,風嗖嗖地剮,草噗噗地削,幾乎與他無關,隻有不吭氣的樣子。
受不到人的待見,何況除了主人的皮鞭子,幾乎見不到人。當然農場主使喚一隻狗都總得有個名字,何況是一個活人呢。有一天,那老臉橫氣的主人視察時,牛靴子不小心踢飛了一塊石頭,便不耐煩的吼罵了一頓,可那踢飛的石頭就是沒有出一聲,連個得瑟都沒有,隻是滾了幾圈就不動了。主人畢竟是主人,自有貴族的修養和機智,不可能整日在火爐旁抓羊肉,且也沒有那麼大的肚子,要不為什麼小農奴就是莫名其妙地挨皮鞭子的種兒呢?於是,主人跳上馬,由馬自個兒不耐煩地走,快到小農奴近旁時,他拿起鞭杆,像吃肉一般凶巴巴地指著,罵道:“你他媽地就是一塊石頭,沒有屁眼的種。那就叫你石頭吧,往後,石頭就是你!”
鞭梢馬上呱啦抽在草地上,小農奴趕緊蜷縮在地上,連連磕頭,領受主人的恩賜。不知磕了多少頭,直到累了時,害怕地抬起頭,那馬上的主人已經消失無影無蹤了。他用破碎的衣袖擦了擦汗,起身向羊群走去。但這一天,對於他自己是一個特殊的一天,不管多麼卑賤的名字,但總算有了名字,有了像牛馬羊一樣可以辨別身份的名字。
他抬起頭,對著萬裏晴空的藍天,咧嘴笑了笑,這笑有些害羞。
石頭熬著歲月,漸漸有了個頭,手和腳大了起來,不過有一點,他心裏不高興,身子總和腦袋不協調,身子骨瘦如柴,頭卻有點大,像個黑羊頭。也確實如一頭“公的領頭羊”。雖又過去了幾年,但石頭還是不會說話,一看見人,膽子就裝進褲襠裏了。時不時有一些兵蛋子路過,石頭就早早爬在草地裏,臉死貼著地麵,完全是一豎綹羊糞,沒有人能看見他,他也不敢看見任何人。好的是放牧幾年下來,石頭還是個活人,因為其他牧場總傳來放牧人慘死的消息。或許石頭天生屬於那種不見人煙的牛馬羊群中的一份子,屬於草地上空的野鷹保護的對象,屬於草地下麵兔子和地鼠王國的看門人,還屬於一堆堆,一座座吸引山神的“石頭”。
不知不覺中,石頭的主人老了,石頭卻大了。石頭站在那裏就像一棵大樹,使得他的主人開始不敢小覷了。石頭的主人由於命運的緣故,風光了大半輩子,成為一片荒涼中的風雲人物,吃了一輩子的肉,冷酷了一輩子,永不離身的馬鞭是他最信賴的夥伴,即便他的幾個老婆都沒有那樣的地位。有好幾個老婆,卻僅僅生了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兩個女兒的命運雖是出生在貴族裏,但沒有享受貴族的福分,充其量不過像兩個女仆,和生出她們的母親一樣,很小年紀就學會了起早貪黑,一切圍繞著那個手握馬鞭的男人。而那位生出男娃的老婆地位就明顯不同了,生了繼承人是莫大的功勞,比整個牧場都貴重,她幾乎充當另一種馬鞭——內管家。可也不幸,這不幸是這個家族的不幸,男娃小的時候挺乖挺可愛,漸漸大了才顯出智障的毛病來,基本和一頭成年牛差不多的智商。這傻兒子的悲慘命運不止如此,不知哪一天給龍爪子捉去了(雷擊),女人們找遍了整個牧場也沒尋見一星丁點兒遺物。後來,還是他的父親找到點蹤跡,隻是一個被燒焦了坑,頸項圈上麒麟殘留的一點點銅質渣子悲涼地焦化在泥土上。
這位荒原上的“獅子”絕望了,太悲傷了。對著那個坑,大哭了一場,回了家便一蹶不振。管事的那位老婆請了個獸醫(倒像個巫人)粗粗瞧了瞧,給出了一個不祥的答案,“快了,快了,時間不多了!”他迷迷糊糊沉睡了一段時間,也許還是不習慣久臥病榻的滋味,吃力地爬起來,喝了幾口馬酒,提著馬鞭去了牧場,拉著他的馬,沒有騎的氣力,馬跟在他後麵,沉重地提起蹄子又放下,像位送葬的紳士。他的幾個老婆站在門柱口沒有表情地望著他,此刻,沒有人再會被他使喚了,她們壓了好多年的腰杆子突然直了些,輕鬆多了。雖然女人們對以後沒有了依靠更為憂心。
石頭一絲毫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因為他就是一塊不折不扣的石頭,這是主人給他的封賜,太陽出來和落下去,他就在牛馬羊群中不知疲憊和饑餓地幹著,也從來沒有想過,假如草場沒有了,牛馬羊不再需要他了,他要去哪裏。不是沒有時間可以思考,而是天生就沒有思考的腦子。他的主人早就立在石頭不遠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一個不會說話,沒有身世,沒有衣服,沒有食物,不知道偷懶,不知道冷暖的傻瓜,是他發慈悲收留了他,雖不知抽給了他多少馬鞭,但給了他一個可以活命的地方。而這塊石頭,就是硬朗,不免使他想起了他那個消失的兒子,不覺又想到自己的後事,該交代給誰呢?他的那些老婆,他覺得一個都不靠譜,想來想去,他不自覺地把目光凝注在前麵那個就會幹活不說話的傻小子身上。可他無法從骨頭裏排除對石頭的那份輕蔑和貶低,甚至還有讓石頭陪葬的念頭。他如果將自己的後事交給一個農奴,那麼很難給自己尊貴的血統一個交代,害怕地下祖先們的鄙夷和羞辱。
然而,他又能把這件事情交給誰呢?他心氣焦急地湧到胸腔,逼悶地一口血從幹癟的嘴巴裏噴了出來,天好像馬上將塌下來一般,牛羊不覺地驚了起來,風在瞬間就變成刀子,戳進石頭的脊背,石頭急轉過頭,看見主人的窘態,馬上衝了過去,忘記他自己是下人的身份,趕緊攙扶住主人,想急問發生了什麼,卻結巴地開不了話,額頭上的青筋爆的發紫,豆大的汗珠滲了出來。
他的主人此時還不能丟失貴族的麵子,急忙掩飾,但身子不由他意識使喚,天一黑昏了過去。
主人醒來時,床頭隻有這個不會說話的石頭,他歇斯底裏地叫喊他的那幾個老婆,喊了半天也不靈效,頓時間,他臉上印出的失望慘狀,分明就是一隻將死的落湯雞。突然,猛力地將石頭推倒在地上,發出狼一般的嗚咽,猛力擊打著自己的胸部,油膩的蓬亂的白發,被滲出的汗渣黏在一起,全部垂在前麵,遮住了他那恐怖和絕望的眼神。但他發現窩裏的金銀擺設被洗劫一空時,嗵地一聲,身子連著的腦袋像塊石塊豎在床上,蒼白的手在發抖。不多久,氣氛像夜晚的無人的墓地一般陰森恐怖。
石頭慌忙找來了木柴,不一會兒攏起一堆火。不一會兒燒開了一鍋水。翻騰了半天,找了塊布料,蘸上熱水,敷在主人額頭上,還把能蓋的東西都鋪在主人身上。石頭就這樣,一聲不吭,在主人身旁忙前忙後。石頭已經把牛羊馬趕進了馬柵欄,填滿了草料,因為他知道,跑裏跑外是不可能的,更沒有想要對那些曾經留下的皮鞭印進行合理的報複。在石頭心裏,對待現在病中的主人,和對待生病的牛羊馬沒有一點區別。他隻要力所能及辦到的事,不生一點猶豫。
主人昏迷了好幾天,在這幾天,並不是安寧的幾天,卻如暴風驟雨,要不一會兒遊兵散勇衝進柵欄裏,明目張膽地拉走幾隻羊或幾頭牛,要不一會兒北麵下來的逃難者湧進來搶些食物或盆碗,砸碎的比拿走的多得多。更糟糕的是,主人的兩個女兒,也被劫去了。石頭天生膽小,隻能像一隻老鼠躲進主人的床下,由經外麵的事情發生,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屏住呼吸,等待那些如囊取物的流寇或難民離去。
主人醒來,迷糊的眼睛比最近明亮了些,他一生粗橫耍慣馬鞭,一生是一頭冷酷的野獸。也許‘人將死,其將善’,用盡渾身的力氣,眼珠子睜得很大,對著石頭。時間匆匆過了很久,他的眼睛還是不肯鬆懈。石頭也唯唯諾諾地坐在床頭,看著他的主人。兩個人,像兩座對稱的雕塑,隔著一段距離,卻發生著諸多無言的關係。主人的眼角末,在長久地掙紮後,擠出來他一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眼淚,他的眼睛又由明亮變模糊了,那眼淚的聲音啪嗒啪嗒,一滴滴在滴。這一刻永久地留在了石頭的心中。
貴族的一生以那樣他往往不可以想象的方式結束,最後,被他侮辱了一生的低下層背著,葬到了他曾經已經相好的墓地。沒有墓碑,沒有墓堆,也沒有一個標示說明這裏葬著一個過去的貴族。
石頭向著葬著他主人的地方,深深磕了幾頭。而後盤腿坐在那裏,看著那個高大而不可能倒塌的巨人躺在黑暗的泥土裏,他隱隱約約也看到了以後某一天自己的結局。此時的草原還是和他第一次觸摸時一樣的美麗,隻是偶爾聽到吹來的風聲,有些哭泣,猶如一個賣身葬父女子的笛簫,沒有一絲希望,低沉地嗚咽。遠處草場上那些動物,誰死了,對它們都發生不了什麼作用,它們隻對草地和天空有反應。主人死了,葬在一個以後誰也不會問及的地方,他沒有子嗣,有幾個老婆卻跑了,留下一個他生前不待見的男勞丁,真有點有始無終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