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沒了,空空的草場沒有了主心骨,石頭害怕了,因為他的從前,都是在主人的馬鞭下生存的,習慣了皮肉之苦,而這鞭子就像一根拴住他的繩子,有一定的安全活動範圍,雖然受點苦。甚至,石頭的肩膀與屁股現在就正在回念那一股股抽在身上刻刺的感覺,他知道,他的骨頭裏不是賤,是受多了,麻木了,有一天,突然沒有了,反而不自在了。
石頭意識到剩下來的日子,就是自己了。幸好,主人的馬鞭沒有陪葬,石頭也喜歡這條鞭子,因為他自己是在它的冷酷調教下學會了一係列生存本領的,包括跟牛羊馬的溝通,還有那廣闊無垠,神秘莫測的蒼天。
狂刮了一陣風卷風,連根拔起,主人一輩子的財產,所有的值錢的金銀元寶和首飾,就都落到了他那多年枕頭旁婀娜的幾個婆姨手裏。窩裏被施翻的一片狼藉,沒有首,沒有尾,佛龕裏的神,被隨意性地扔了件衣服,給遮了起來,好像神自己蒙上的,也害怕給洗劫。好在去了的婆姨,來了的土匪,都沒有瞧上主人那些厚厚的衣物,整有兩大箱子,不過被翻亂了,像一堆等待處理的爛貨。而石頭從來沒有一件衣物,他活到現在,靠著是一張小羊皮和幾匹麻袋布,皮包骨頭的身體被那些玩意兒包裹的像一團肉,加之他天生的大腦袋。餓不死,凍不死就是石頭全部的意義,一根草繩攔腰圍截著,直到勒得喘上氣為止,若勒不緊,不是麻袋羊皮渙散地脫落,就是餓的肚皮裏直咕嚕冒酸泡。至於鞋,是早年主人扔給他的,剛接過手,沉甸甸的,以為就是鞋的分量,鞋筒倒過來,倒出一家子老鼠。老鼠是搬家了,老鼠築窩的那些碎毛雜草就分毫未動了,一雙熏死人的腳,外麵用根草繩捆住靴筒,目的是保護好溫度。可不開竅的是,大熱天也那麼幹。全部家當就這些,不論任何時候,都親身保護,夏天的時候,裏麵都生蟲子了,還披著羊皮,就生怕丟掉。
這回,滿堆衣物,沒有人苛責,也沒有了皮鞭的抽打,隻要石頭願意,那些衣物都是他的,任何時候都可以輪換。可石頭清楚自己是下等人,沒有主人的允許,是不敢私自亂動亂摸的,看到兩箱子衣物,石頭沒有喜悅的表情,更沒有那份占為己有的想法,倒是生出幾分悔恨來,主人走的時候,也沒有穿了件像樣的衣物,而是根本就忘給穿了,匆匆就背出去了。而眼前這些衣物,有嶄新的羊皮和狐皮,有細滑柔軟的綿段子,有厚實的大紅毯子,有幾頂高寒的山羊帽,有幾雙牛皮造的高筒靴子,還有羊絨的護膝套,還有一些不知名目的布料。石頭挑出幾件最上好的衣物,朝著他主人墓地的方向,給火燒了,還燒了些紙隗兒,心裏默念,祈求閻王老爺在地獄裏尚待主人,給主人一口飯吃,把這些衣物轉交給他。罷後,石頭心裏清明了些。
石頭開始收拾清理,找了塊布料,把那些剩的衣物墊好包了起來。房裏已沒什麼剩餘的東西了。在主人死之前,他是沒有資格踏進包裏一的。主人雖是一個蒙古貴族,但畢竟處在不太平的年代,若真和平無戰亂,又何必在這荒無人煙的草地搭帳安家呢,而且從西北卷來的黃沙,還經常叫人哭笑不得。主人沒有丫鬟,那後來生的兩個女兒,純因為是女兒,才幹家務,挑重活的。這是土地上的規則,即使在羊群裏,公羊的地位是要比母羊高很多的。在一定時候,女人,尤其生不出兒子的女兒,那命運注定比黃連都苦。石頭是主人撿來的,打小就在主人家羊圈裏生活,自然是主人的奴才,性命就像葡萄架子上的葡萄,隨時由主人摘取。雖總害怕主人殘忍的皮鞭,但離開主人的施舍,沒有了主人的牛羊馬,石頭恐怕早就橫屍荒野,變成一群螞蟻的餐肉了。在石頭從來不曾表達過的內心裏,是在乎主人的,主人對待他的一切態度都是合符主人的尊貴地位。
石頭下了一個決定,要為主人守三年。為了報答主人的賜予生計的恩情,也為了那些和他一起日出而出,日落而歸的牛羊馬。但他不想住進主人的房裏,他要趕著牛羊馬另擇一塊草地,不過盡量離主人的墓地近些,而且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主人葬在何處。在這種不消停的年代裏,稍微高貴的人死後,基本有秘密下葬的慣例。這點,石頭是懂得的,他放牧十幾年,經常看到一些墓地被盜掘,他還有一次不小心掉進墓穴裏的經曆,因為長的老高的草,似乎一切平靜,誰也不會疑心會有一個天然的陷阱。而這方圓幾百裏的地方,是會有人窺欲主人的一舉一動。事實上,主人入葬不僅沒有帶走一點金屬,就連一件外衣都沒有穿。石頭平時雖是一塊既傻又硬的石頭,可在這個關頭,他還是留了一手,不使任何人打擾主人的安息。
石頭用木棍子挑起那包衣物,懷裏揣了幾串已經在柴火裏燒熟的羊肉,把主人遺留的皮鞭和水袋子,一左一右,掛在腰圍上。跪地,向主人過去住過的地方,磕了三頭,又向埋葬主人的地方,磕了三頭。騎上那匹主人生前的愛馬,吆喝著一群羊和幾頭牛,向一個有著悠久傳說的地方去了。
而此時,已經是深秋了!
草原的深秋,隻要天公作美,就是美麗的天堂。一望無際的草原,深黃的草尖兒,在太陽的映襯下,像金碧輝煌的皇宮,氣勢宏大,並深不可測,而且還不是人間的帝王家,因為這裏沒有金黃的琉璃瓦,沒有勾心的鬥角,沒有咧嘴的獅子頭,沒有安詳的麒麟,沒有深邃森嚴的紅牆,...... 這裏是一抹深黃裝色,從眼前飛向久遠,金光迸射,撩起一層層出神入化的弧線,霍霍向四麵八方牽去;這裏住的天國神仙,各個神通廣大,各個慈悲善麵,附在草毛子上,無憂地舞來舞去,還搖動颯颯的風鈴,也豎起毛茸茸的耳朵,貼在馬肚皮上,偷聽它肚裏的聲音;這裏是內陸深處最耀眼的海洋,蘊藏著多麼豐富的寶藏,停泊著一艘艘駛往他國的金舶,金帆正抖擻上揚,各色香料和馬奶酒向天神進貢,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心善的地方,一滴滴蘸上,一滴滴揚出;這裏是鳥語花香,牛羊馬成群的國度,扶住翅膀,收集歌聲,淹沒蹄子,拍打肚皮,一切慢悠悠,猶如沉睡的中午,美夢連連,餓不著,凍不著,綿綿地躺在金色的地毯上;這裏是地球的額頭,平平的,不會在乎突兀,不會在意緊鎖,更不會蒼老,隻有舒暢,一杯杯蒙古的烈酒,通便全身,不會迷糊。石頭和那牛羊馬,十分符合這裏的角色,石頭自己不知道身世,不知道具體年歲,但他有一點堅信,他是一個蒙古人,是草原護佑下的孩子,他從來沒有學過騎馬,但那一套動作,就在他跳上馬時,骨頭就自如起來了。他過去,總挨馬鞭抽,現在手裏揮舞著馬鞭,像舞動著他自己的胳膊一般,嫻熟的超出想象。馬兒狂奔,馳騁,他和馬兒是一體,幾乎把他這麼多年的膽怯和單薄全部踩進泥土裏。他的臉興奮地通紅,張開雙臂,任由髒兮兮的長發往後飛飄,對著深秋的太陽和草地,他喝醉了,彷如第一次觸摸這美麗的天堂。馬兒,嘎達嘎達地拋蹄,也像自由的神一樣,幾乎石頭想要的,馬兒都在想,而且極具天才般的演技展現和抒發。那些羊兒,牛兒,被暖洋洋地太陽撫摸著,都無拘無束地偎在草地上,閉著眼睛,呼吸均勻,一動不動,毛絨裏的虱子大軍逃了出來,躲進泥土裏尋求庇護。這些牛羊,還顧不上享受那豐厚的草場呢。
石頭忘記了過去遭受的一切,盡情地陶醉在他發現的草地,從他心裏相信,這是他的家園,不會被任何意外打擾,更不在乎他自己那不由命的身份。無意間,他開始主宰自己的生命。可以想像到,草原過去也是美麗的,可那時候,石頭對待任何事物純是一塊石頭的感覺——麻木,沒有表情。過去,他沒有膽量和資格去跟草原說話,甚至在牛馬羊群間,都是小心翼翼的。
人即便真是一塊堅硬的石頭,都天生具備神秘的原始情感。也許是從父輩那裏遺傳來的,也許不是。每個人生下來,就必須不可違背地相信:人的情感世界遠遠深於或高於他的物質世界。人的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賣了,甚至連骨頭都可以賣了。但不能的是那情感付諸的靈魂。萬惡萬劫的靈魂還是賣不掉的,最多是自作自受了。聽說過賣肉的,糟蹋靈魂的,卻不見得賣情感的。有出賣情感的人,那也是自己戲弄了自己,著實還是賣不出去,受用了別人感情的人,也不算買了。於是乎,人總是有實體和虛體之所在的,實體多半是那些吃喝拉撒看得見,摸得著的。而虛體隻能是自我的體驗,或超出自我更高的體驗。情感就是迂回在本我和自我之間的弄潮兒,也能牽動人的身體反應。但肯定而毫無懷疑的是,一個生存的土壤多數決定了一個人的情感。貴族世界的物種,就很難以下等世界的情感看待下等人。同樣,下等世界的物種,也難以明白貴族們的那些花花腸子。
石頭突然迸發出來的情感,源自放牧的草場和那些牛羊馬,還有那腹空的肚皮。他的情感注定是小心翼翼,不張揚的。他天生遇見人就害怕。恰好,石頭總能逃離人的世界,當主人死去了,他內心隨著一陣恐懼後就自由了。他跟牛羊馬偷偷的傾訴,可牛羊馬並不明白。而牛羊馬的痛處,他也不會明白多少。長期這樣,石頭的性格成了複雜的矛盾體,想找個人說話又害怕,和自己說話又不相信自己。慢慢的,他成了一塊石頭的性格,細細挖掘,會容易發現內部正在劇烈而高速地質變,而粗魯傻愣的外麵,似乎就是那麼一塊不開竅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