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石(2)(1 / 2)

那樣的年代,整個國家的時間大概都是不確定的估摸,何況一個北邊草原裏一個放牧的人呢。大概有個晚上十來點的時分,雪停了,風還沒有消停。冬天的草原,風是絕對的霸主,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它的來去,比狼嚎更加恐懼,撕裂開來像是豬肚皮戳了刀子,那種哀呼的淒慘聲,真是哭鬼神的聲音。石頭覺得十分的疲憊,想睡覺,而且感覺腦子已經進了休眠狀態。他深知這是危險信號,如果一下子睡過去,多半是醒不過來了。他猛烈地催醒意誌,不斷與睡意作鬥爭。下身已經動彈不得了,需趕緊活動雙臂,不讓停下來,可是氣力漸漸在消耗。他不知道自己能夠堅持多久。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人是最脆弱的動物。耐冷和耐餓的能力都比不過牲畜。他的意識開始胡勾亂畫起來,腦子又開始出現那匹老白灰狼的影子,忽又看見他的主人騎著馬過來,揮起皮鞭猛抽他的肩膀,還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喊他的名字——石頭,而他跑出來,歡喜地送給那人雪白的哈達,還端上了馬奶酒。又一會兒,他離開了草原,拉著一頭駱駝在沙漠裏磨蹭,他唯一渴求的就是一滴水。

石頭還是咬牙取得意誌力的相助,因為他覺得沒有什麼更比忍受皮鞭抽打的滋味厲害。漸漸還是有了點效果,畢竟他從那些渾濁的意識中,溜回來了。但是,石頭現在真的很想睡覺,雖然這殺人的天氣並不適合睡覺,好像即將被行刑的人在菜市場上打小盹一般,已經覺得必死無疑了。這時,石頭心想,“要是知道生母該多好啊,起碼她能告訴自己年齡。死也不是糊塗蟲了,就如一定會告訴每一隻羊,它們的年紀一般!”

石頭真想像狼嚎叫一聲,對著他生母的地方。可這殘酷的夜,除了白色恐怖外,沒有一點月色。更何況他生母是誰,在哪裏,他一無知曉。

大概過了一兩個小時,石頭已經精疲力竭了,他睡著了,腦袋耷拉下來,寒風立馬裝進了他的脖頸。先前還是迷糊的,現在著實睡著了,累到渾然沒有冷的意識了。他撲倒在雪層裏,像死去了一般。也許再大的神通也挽回不了這生命了,他就這樣糊塗地快要死去了。

在某種程度上,比他的主人淒慘地不知多了多少倍。這樣的世界,苦難人沒有翻身日,那就要準備下地獄。

雪原的溫度已經刷刷降至了它最大的承受限度,寒風是沒有尺度的,它是隨性所欲的怪獸,四季就有四張臉譜,冬天這張最惡毒,最凶殘,隨時可以削去每個生靈的頭顱,全然一個暴君。石頭也許已經死了,已經一動不動了,卷過來的雪埋在他的身上,好像正在給他下葬呢。

雖然風暴的聲音吞噬一切,但羊群中機靈的領頭羊,敏感地覺察到野獸的臨近。頓時,整個羊群騷動起來,可它們隻能原地打轉,裏麵的羊羔明顯已經死了三四隻了,羊群再怎麼撲騰亂踩都與它們無關了。深秋的糕崽子就很難熬過冬,何況遇見這麼嚴峻的天氣啊!羊不能與狼相比,羊的生存力接近人類,甚至連人類都不如,而狼不一樣,越是惡劣的氣候,越適宜它生存。唯獨,狼不想靠近人類。羊群早就亂透了陣腳,誰都想逃脫,可又跳脫不起來,雖說都是蒙古山羊,可畢竟那麼厚的雪,又剛剛下的,羊那麼重的動物根本附不在上麵,越掙紮越是困得深。

然而,那兩匹從二狼山裏下來的狼,好像並不在意亂作一團的羊群,狼的鼻子嗅到了牧羊人的味道。狼是雪原裏的王,在厚雪裏,也如風一般的跑。這兩匹塊頭都很大,狼腰很平實健壯,四肢踏著雪,前身跟後身一縮,嗖嗖地衝了很遠,而且很有節奏感,一前一後,公狼在前,母狼在後,並時刻保持著狼應有的謹慎與狡猾。雖說雪夜有些白亮色,但還是看不見它們腰身,依舊像往常的夜晚一樣,狼眼藍綠的寒光,逼著任何動物都不敢靠近它們。一會兒,兩對藍綠的光斑停留在石頭撲倒的上空。那隻公狼俯下身子,對著那堆埋著石頭的雪堆嗅來嗅去。而後,揚起狼頭對著黑沉的長空,發出了一聲嚎叫,猶如一聲驚雷。隨即母狼也對著長空嚎叫起來,一副哭腔,像是極其哀痛的樣子。

那兩匹狼好像知道時間十分緊迫,隨著嚎音剛落,狼爪便刨起雪來,雪片從兩匹狼的腹部給甩到後麵。片刻,石頭的身子以及腿部都露了出來,公狼就迫不及待地舔吮著石頭的臉部,而且發出那種傷心的嗚嗚聲音,母狼幹脆匍匐在石頭身上,母狼確實比石頭大,就像母雞孵蛋一樣。狼身上最脆弱,也是最秘密的地方就是它的腹部,可是母狼竟然甘願這樣給石頭輸送體熱。

真不敢想象,究竟石頭與這匹狼擁有什麼關係啊?

過了半鍾頭,石頭發青紫的臉有了神色,耷拉在雪地裏頭慢慢晃動起來,手關節偶爾也能動彈起來。這樣幾近被凍死的人能出現這樣的轉色,已經該是祖上積德燒高香了,而且還是一對冷血的狼救了他。公狼也像母狼一樣偎依在石頭身旁,兩匹狼的腹部猶如兩幅厚實的毛絨被子,源源不斷地給石頭傳遞著熱量。

天色漸亮進了拂曉,兩匹狼一動不動就那樣守候了一夜,而石頭在那副“毛絨被子”的救護下,竟然打著呼嚕呼嚕的鼾聲。天一分一秒地發白發亮,清晨的氣溫跟夜裏一樣很低,不過漸要準備升溫。但完全的升溫要等到太陽出來。而雪天過後一般都會天晴,蒙古冬天的晴天像深海一樣地藍。石頭雖有鼾聲,但沒有醒過來,那兩匹狼也不怕石頭醒過來,依然伏爬著不動,藍綠的眼睛也變成了灰土色,中間的瞳孔很大,像一個洞穴。尾巴蜷縮在腹底,公狼的頭靠在母狼頭的一側,真是一段草原裏流傳久遠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