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近日來不停在吳麗俊的屋簷上啁啾,按照村俗的話,這是客人即將到來的預兆。吳麗俊一下想到了石頭一家,但並不敢相信他們會從遙遠的草原來著窮鄉僻壤。她還想到可能是姐姐們歸國了,可也馬上被否定了,因為這時的祖國還沒有跟那些所謂的“巨無霸”的帝國主義建交呢。而且吳麗俊的左眼皮也跳個不停,像中風了似的。連姑娘們都感覺到“武相萍”家準有什麼喜氣來臨。
從吳麗俊心裏,倒是希望石頭一家能來,這樣她就了去一大憾事了。因為她總怕這輩子是見不到石頭和烏倫珠日格,以及他們的孩子了。至於姐姐們,真可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隻勉強保留著血緣上一點點微弱的關係,她們幾乎忘記了她,她也除了思念一下自己母親外,從不曾回憶與姐姐們一起的童年。
每天天還未亮,吳麗俊就摸黑穿上衣物,一個人獨自總要跑到兩裏地外的村口看看。包括下午也是一樣,門留給串門的婆姨或姑娘,有時候也丟給上學的娃娃們,總要去村口溜達一圈才肯罷休。
喜鵲如一日不停地啁啾,半個月,一個月過去了,“喜事”並沒有如村俗所言那般降臨。吳麗俊覺得空歡喜一場了,要來的客人遲遲未來,難道是路上遇到什麼大麻煩了?或者是不識路,趕錯了?她心不在焉,給自個兒設置了很多毫無根據的疑問,連上課的娃們都感覺到老師變了個人似的,稍有空就老發呆,而且非要人喊叫才能晃過來。要不就是在屋頭正和人說著話時,隻要瞅見院子裏有人影,她撒腿就衝出去,不過總也沉著一臉失望回來。
馬上又是一個秋收的季節了,吳麗俊來到棗村也整整一年了。她已經連血液都融入了棗村的這片土壤中了,操著一口流利且地道的棗村土話,從她身上連知識分子一點點酸氣都嗅不到,也像別的婆姨,拂曉就到河塘挑水,也擔炭,劈柴做飯一樣都拉不下。屋頭事忙完,一出門,頭上總包一塊頭巾,胳膊上斜挎一隻小籃籃。唯一不同的是,吳麗俊有文化,是村裏的老師,生產隊不忙時,就的在廟裏給娃娃們上課。
這個秋天幾乎沒有什麼秋可收,老天爺不下雨,山上的莊稼都旱死了,沒收成,河道不害臊地光膀裸露著,隻有幹裂開的沙土塊,一塊挨著一塊,好像專門用刀切成的。附近壩上的菜地基本枯死了,木架上的長豆角可憐兮兮,即便藤葉子幹得枯卷了,它還做著最後垂死的掙紮。種上的蔥兒與去年的實在沒法比,哪裏還是蔥兒,倒像一把把胡須,細的嚇人。刨出來的土豆和紅薯,畝地顆粒無收,一家老小倒不少,就是沒有一個成氣候的。
老天不下雨,真叫苦不堪言。大群的羊溜在荒山坡,不知啃什麼呢,連草根都給曬化了。整天吃不飽飲不足,一隻隻都是皮裹骨頭。
所以這個秋,全村老少都瞎忙乎了,大隊糧倉幾乎沒有填新,指定村民是要挨餓了。像吳麗俊一個人生活倒不是問題,從大隊裏領來糧基本夠用。可現實不是這樣,一家多數都好幾口,拖兒帶女,每一口意味著要吃喝,卻分到少的可憐的公糧。那麼大的鐵鍋,裏麵一瓢水,寥寥可數的幾粒米,麵隻能過分節省,和麵太奢侈了,隻能預先在窩裏烘熟,然後拿個小木湯匙舀一點點,等到水開了後,撒進鍋裏當麵糊喝。
有的老人眼瞅著孩子們都吃不上,幹脆來個硬骨頭,絕食了,死的時候,肚腹都快透明了!更可悲是,不到一個月時間,大早上總隱隱聽到後山裏有人在哭,多半是孩子餓死了,爹娘哭老天爺不睜眼。就那樣,像死了的一隻羊羔,隨著一陣痛哭,夭折的屍骸被丟在了亂石堆。
更不幸的是,鄉裏下來通知,要求村大隊上繳多少噸的廢鐵。村書記郭二狗和村長蹲坐在大隊的台階上,一臉無耐。他們真不是大羅神仙,就是把棗村山腰翻過底朝天也湊不齊那幾噸鐵。
究竟要鐵用來幹嘛?南溝山腳上大喇叭嘰裏呱啦喊叫著:“村民注意了,村民注意了,絕不能因為俺村沒有鐵,而影響了土灶大煉鋼,就是不吃不喝,砸鍋也要湊到數。村民注意了,這不是個人困難問題,個人困難是小,勒緊腰帶撐撐就過去了,但國家大煉鋼是硬任務,搞不好是掉腦袋的大事,含糊不得,馬虎不得,因此,村民注意了,從現在開始,隻要是鐵器東西就上繳大隊!”
郭二狗關掉喇叭,走出來看了看村長,兩人一語不發,隻搖了搖頭。其實,兩位村幹部心裏想,鍋咋了,村民還活了球啊,不砸都每月有餓死的,真砸了,連麵糊糊都沒有煮了。
吳麗俊和幾個姑娘在屋頭豎著耳朵剛聽完大喇叭廣播,一語齊聲:“砸鍋?”
其中有個不知輕重的姑娘直接大聲說:“人是鐵,把俺也給砸了吧!”吳麗俊很明白這裏麵的輕重,趕緊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並示意大家以後莫再議論此事了。姑娘們不解,但她們從吳麗俊一臉哭笑不得且凝重的表情中,得知此事不是這屋頭幾個黃毛丫頭說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