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祭先父文(1 / 1)

公元二零一五年八月九日夜間一點零八分,即十日(陰曆乙未年六月二十六日夜間)病逝,享年八十有三。出殯日,本思撰祭文以致祭,然本鄉無此習俗,加之心悲事煩,終究未達心願,眼看冬至將至,慚悔之情愈濃,遂提筆書之。

父親生病三日,闔然長逝,如同酣睡,何時魂赴冥府,子女竟未知也!嗚呼哀哉!

老父親走了,悄然走了!活著的時候,為兒女做奴隸,臨走,又不打擾兒女,怕給兒女增加負擔——其德與天同高,其情與海同深!嗚呼哀哉!老父親生於民國一九三三年正月十七日,祖母曰:此兒命苦,大年過完,年豬吃光,白麵吃淨,才生下來,即將種田,終生勞碌,不得其閑,——後來果然終生困頓。

公元一九四九年,老父親加入共產黨,事事趨前,不辭勞苦,生活雖困苦不堪,然不爭政府“救濟“,故不得政府惠顧。終其一生,雖未得政府點滴救助,依然忠君愛國,無怨無悔,並誡勉兒女擁護政府。

吾幼時,父親受隊長指派,拉運木板。每晚夜半,萬籟俱寂,父母起床,點著煤油燈,母親做飯,父親生起火盆。兩碗青稞麵下肚,一壺茯茶喝完,父親喊起同伴,肩拉架子車,腳踏月光,向太子山進發。東方泛白,他們即到太子山下。當天午後,父親和同伴,拉著鬆木板,已到木廠交公(木廠:後來之物資局)。回到家裏,還未吃喝,坐到院裏休息,便抱起我,曰:“將兒抱在懷中,疲憊自然消失!”吾每思及,往往潸然淚下。

為生產隊搞副業,每日算十分,為一個工,每個工折合人民幣是一角五分錢。運輸鬆木月餘,生產隊扣去工費,每人得一元五角。同伴都去領錢,得意洋洋,而吾父不去領,鬱鬱不樂,母親逼他,吾父曰:“錢被全扣,無錢可領!”

母親怒曰:“我去找會計,為何全扣,總得給個理由?何況你是生產隊副隊長,帶領副業隊打頭陣!”

父親頹然曰:“窮人。老好人,本無理由,古今常理,去有何益?”

母親不聽,與會計理論未果,反遭辱罵。

嗚呼!時艱運騫,其奈命何?

一九五九年,普遍實行合作社,每村設有食堂,全村男女老少,齊聚食堂吃飯。這年發生大饑荒,麵粉實行供給製,每人每天二兩。初期,飯量不限,麵湯清稀不堪,幾乎看見人影。父親一邊走路,一邊搖著碗,邊吹邊喝,到了家裏,清湯全喝完了,隻剩下麵糊糊。父親把碗遞給大姐,催促大姐趕快吃掉麵糊糊,自己能早去再搶一碗。

“阿達,紮著不哈哈(因為麵糊糊裏有蠶豆草渣,咽不下去!)”大姐端著碗,仰著頭看著父親說。

父親一連喝了六七碗,大姐才吃了半飽。

六十年代,我們姊妹已經有六個。市麵布匹匱乏,農民手中缺錢,男女老少,粗衣破褲,赤腳走路者,比比皆是。父母為了我們穿整潔一點,農活之餘,母親從大姐開始縫衣做鞋,輪到小妹,還未穿上新鞋,大姐已是鞋幫穿洞,衣褲襤褸;父親就開始給大姐補鞋,周而複始,母親在前麵做新的,父親跟在後麵補舊的。多少個雨天,多少個夜晚,父親跟著母親縫縫補補,他們的歡樂,他們的幸福,就是看著孩子們健康成長!老父親無求無欲,心裏隻裝著兒女,老父親常說:“我們尕百姓的一生,就是拉扯幾個兒女,把兒女拉扯成人,就是最大的功勞!不認真拉扯兒女,還能做什麼呢?”

嗚呼!父親生病一載半,生活起居自理,從不要人服侍,不給兒女增加負擔,反過來照顧兒孫,關心兒孫;重病三日,頑強抗爭病魔,樂觀以待,切望度過三伏,入秋再薨,吾父深信:命大人死在二八月,命苦人死在六臘月(蓋六月屍體易腐,臘月天寒地凍。挖墳不容易)。父親回光返照時,兒孫圍繞,與兒媳女兒微笑而談,最終熬過炎夏,進入初秋,至夜而逝——平平靜靜,不打擾任何人,悄悄地走了。

嗚呼!活著時,勤儉持家,不連累兒女,走時又不肯驚動兒女,悄悄地走了,悄悄的走了,竟至於兒女還不知道老父親升天!嫌棄父母者,嫌棄祖父祖母者,不愧死湖!

嗚呼!父病時吾不知其病危,還以為能活月餘;父沒時吾不知其真沒,還以為在熟睡?其實,我們在慌亂之際,老父早已賓天。

嗚呼!彼蒼蒼者天,曷其有極!吾不能預知也!

老父親走了,漸漸走遠了!而音容愈來愈清晰,魂魄往往來夢裏。預知老父親今年死,則寧推掉雜事多陪伴些時日。

老父親匆匆走了,再想盡心侍奉不可得也!

嗚呼老父,兒女已過半百,能自持家務;孫男孫女,多數已成家;汝在九泉之下,可以憨笑長眠矣!

嗚呼老父,汝勿負先人之托,勿負老天之意,亦無悔於人世矣!其魂魄當受冥府之庇護。

嗚呼哀哉!伏惟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