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林好奇地看著幾個漢人手上托個粽子發呆,不明白他們吃錯了什麼藥。像是約定好的,全師的炊事班都煮了這種裹著雜糧的綠葉小團,那些平時凶神惡煞的軍官一見這在他看來像是牲畜飼料的東西,居然黯然神傷了起來,有幾個還偷偷掉了眼淚。讓壺方官兵們大開眼界。
“那叫粽子,漢人們過節時吃的。”他的哥哥達漢言簡意賅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此事要說到三閭大夫。話說他在汨羅江畔……”胡芝杭倒是不厭其煩地講了一大通,可惜他這個蠻夷連漢話都聽不全,要理解這種引經據典的掉文不知等到哪年哪月。
“你說這粽子?”李雪鱗三兩口消滅了一個,含糊不清地說道,“那什麼……古時候漢人也分很多國家。有個國王很窩囊,他手下一個大官治國是把好手,卻不被重用。他覺得這麼下去肯定亡國,沒希望,就跳江死了。沒多久這個國家果然被人滅了。”
師長的解釋倒是好懂,但是——
“這和粽子有什麼關係?”
“據說那大官很得民心,又愛國。老百姓為了不讓魚吃他的屍體,就做了粽子扔江裏。”
“那粽子不是該喂魚?為什麼你們都吃了?”
李雪鱗打了個飽嗝,拍拍他的肩:“聽說是為了紀念他投江,提醒大家能像他一樣替自己的國家著想。嗯,應該是吧。這個大官雖然和他國王一樣窩囊,至少還不算糊塗,看得見眼前的危機。後來滅他國家的那個大國統一中原,這個習俗就流傳到所有漢人中。五月初五吃粽子,就是這麼回事。你說的那些人,他們看到粽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家鄉。這也沒辦法。”
赫林無法理解這個在他看來極為荒唐的故事:
“也就是說,有個小國的人擔心自己國家,擔心到最後就自殺了。當地的人紀念他。滅了他們國家的人反而繼承了這個風俗?”
他搖了搖頭:“簡直莫名其妙!”
李雪鱗撓撓頭,覺得對一個外族人解釋這種融入每個漢人血裏的文化傳統實在有些困難。想了想,說:“赫林,打個比方。如果蘇合人所有軍隊都打過來,我們贏不了,結果全戰死了,這事應不應該讓人記住?”
赫林點點頭。
“如果殺了我們的蘇合人也敬重勇士,覺得他們的族人遇到外敵也應當這樣抵抗到最後一人,就把這種紀念流傳下去,你覺得好不好?”
赫林又點點頭。
“那個大官也是一樣。雖然他的國王不是好東西,但大家紀念他不是因為他當了官,而是他能夠擔心自己的國家。這是件好事。一個人如果不在乎自己的國家和民族,你們壺方人怎麼稱呼這種敗類我不知道,照漢人的說法,他就是個漢奸。天地之間,一個人什麼都幹不了,大家抱成團,才能夠在天災和強敵麵前活下去,活得更好。就好比我們這個師,既有漢人也有壺方人,大家都為了同一個目標奮鬥著。你哥哥可沒少為這些人操心。你能說他操心得不對?”
赫林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這麼說我有些明白了。”他想了想,問道,“可是,那個官為什麼要跳江呢?自殺是可恥的。活下去,打勝仗,這才是勇士!”
李雪鱗什麼也沒說,手一攤,聳了聳肩。
相處日子長了,赫林知道這個看似消極的動作代表了很多意思。比如,師長想說的是:“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我怎麼知道。”
另外也不排除:“他就是自殺了,我也沒辦法。”
當然,更可能是:“他窩囊是他的事,我們別跟著學就行。”
或者是以上這些的綜合。
至少赫林知道,自稱天可汗的師長絕非善類。堅忍、頑強、狡詐、殘暴,無愧於蘇合人稱他為黑狼王。他真要死,也決不可能是自殺。和他這頭狼王比起來,蘇合人簡直是善良的牧羊犬,壺方人更是人畜無害的羊羔。
赫林毫不懷疑,如果這個師寡不敵眾全數陣亡,李雪鱗的身邊將是敵人留下的屍山血海。
但他也毫不懷疑,這個師不管麵對什麼樣的敵人,都不可能慘敗到全員盡墨。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無論胡漢,整個師所有官兵對此都深信不疑。在這個麵對強敵,朝不保夕的世界裏,大家就像李雪鱗所說,緊緊抱成一團。他們對能力出眾又肯和大家並肩作戰的人給予無條件的信任。這種信任,和他流著哪個民族的血,說著哪個民族的話無關。
正是因為某種超越了民族局限的東西,這些願意聽從李雪鱗命令的人團結在了一起。所謂的軍隊,似乎隻是這個難以言狀的東西的一個方麵。它不是國家——國家這個概念未必能置於民族之上。也不是理想——人類所謂的理想一旦進入執行環節,往往是最靠不住的,法國大革命如此,紅朝的革命也是如此。
如果勉強要給它一個名字,李雪鱗覺得可以稱之為“歸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