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鱗是個很講效率的人,但是既然事先得知李衍在辦公例會上議題,他也已經準備好拋出《民權法案》,這顆重磅炸彈之下也就不會有什麼效率了。將冊子傳閱一遍就花了一個多小時,真正能留給討論的時間沒多少,當然,李雪鱗也根本沒想在這個問題上討價還價。
“各位都應該看過了《民權法案》。有什麼意見嗎?”渤海郡王笑眯眯地主持會議,似乎心情極好,場子裏詭異的氣氛和他沒有丁點關係。
“啟稟王爺,下官……”
“先說你的觀點:同意,還是反對?”
“呃……下官,下官認為似乎再可穩妥……”
“駁回。”李雪鱗臉上的笑容如同煉鋼爐裏的雪花,瞬間消失。
想委婉表示反對意見的農業部部長僵在那兒。郡王殿下剛才拿他當出頭鳥,毫不委婉地顯示了態度——這份法案沒得談,不接受任何反對意見,今天在座的人都得投讚成票。
總督胡芝杭這幾天正巧回來做彙報,因為級別高,也參加了今天這個會。他思忖著,雖然這個天可汗有時候油鹽不進,霸道得很,但自己好歹跟了他那麼長時間,多少也該給點麵子。隻要李雪鱗能放個軟檔,大家再集中表示一下進一步詳細研究的要求,避開當場表決。那麼法案就能暫時擱置,拖得時間久了,說不定就不了了之。
大夏朝廷裏就常有這種事,也算是為官的一項基本技能。
胡芝杭雖然也對現在基層的亂象深惡痛絕,但他管轄的萬邦府地處漠北,受到的影響很小。倒是《民權法案》背後蘊藏的種種可能性,讓他本能地感到不妙。組織一下措辭,狀元郎小心翼翼地說道:
“啟稟王爺,這份法案倒不失為整治當下痼疾的一帖良藥。但所謂百密一疏,既然這仍是草案,是否可寬限一段時間,讓我等再看看其中是否有所疏漏?”
胡芝杭一番話滴水不漏,既顧及了李雪鱗的麵子,又出於設身處地考慮的原因,祭出“拖”字訣。在座的都是政治老手,一聽這話,暗暗叫好。也是嘛。人家都給足了你領導麵子,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李雪鱗再怎麼強硬也應該會……
“駁回。”渤海郡王仍然是那兩個字,冰冷得像是剛從液氮裏撈出來。
“呃……”
自從建立政府以來,李雪鱗對官員們都挺客氣。雖然工作上會經常加壓,但是他本人一直都帶頭加班,再加上工作之餘沒什麼架子,都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官員們一直沒機會領教他真正強硬的一麵。現在李雪鱗頭一次在他們麵前用實際行動說明了他“黑狼王”、“天可汗”這兩個頭銜是怎麼來的。
按理說,在座的高官可以不買他李雪鱗的賬。這位王爺有一點挺好,那就是就事論事,工作的事情工作上解決,工作上解決不了,那他就把對方的工作解決了。不過隻是到此為止。渤海國這一年多來,有官員辭職,也有被開革的。但隻要不涉及刑事犯罪,離開工作崗位後,郡王殿下就不會再來“關心”。
但是另一方麵,李雪鱗又是那種軟硬不吃的人。想有意拍他馬屁,運氣好的換來幾句嘲諷,運氣不好的,政治生涯可能要就此完蛋。要是想和他擺臉色呢?人家帶著幾十個部下闖進敵軍老窩就敢混軍閥,靠著殺人掠地建起這個政權,想嚇他,那純粹吃飽了撐的。倒也不是沒人這麼嚐試過。那個倒黴蛋還以為這兒會像大夏朝廷那樣,隻要辭職報告一交,領導怎麼著也得客氣客氣做個姿態,找他談次話,大家再好好商量談談心。哪知道李雪鱗絲毫不吃這一套,對請辭的要求一概批準。正職辭了就提拔副職,副職辭職了就提拔下級,官員裏沒人可提拔了,就直接從軍隊裏調軍官頂上。反正他的那些將校都進行過文化培訓,又耳濡目染了司令官的工作方式,玩政治寫詞賦或許不行,幹實事那是絕對沒問題。
李雪鱗這麼做簡直是剛拔出蘿卜就把坑填上,一點後路都不留。再加上郡王殿下做事一向狠辣,凡是開革了哪個人,必定在報紙上發表聲明,前因後果寫清楚。等倒黴蛋回到家,所有人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在這種輿論重壓之下,也確實不需要李雪鱗再去“關心”。如此整治過幾次,不再有人想去觸郡王的逆鱗。
在座的高官們也同樣不想。像齊楚這種李雪鱗一手帶起來的嫡係,從來都是服從命令聽指揮。而那些招攬自大夏的,也都深諳官場規則。不是說和領導就一定不能頂牛,問題是就算頂了領導也沒什麼結果的話,再去主動觸黴頭就很不值得。
當大家都這麼想的時候,自然就希望有人能代為出頭。總理大臣李衍是引出這份法案的罪魁禍首,又身為百官之長,見十來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知道無論如何是要出來挨這一槍了。李雪鱗能不能買他這個麵子?李衍對此根本不抱什麼期望。
他歎了口氣,站起來向李雪鱗做了個揖,低聲道:“王爺,此事關係重大,還望……”
“駁回。”
所有人都沒想到,郡王殿下這次居然連李衍的麵子都不給。這幾乎就意味著,哪怕整個政府都高呼反對,李雪鱗也鐵了心要把這份法案推行下去。而頂牛到現在,大家腳下都已經沒了台階,如果就這麼不尷不尬地收場,大家都麵子掃地,對於渤海政權來說將是一次嚴重打擊。
李雪鱗自然不會接受曖昧的結局,也不會讓高官們有抱怨的機會。他解決事情的手段一向都很簡單——雖然簡單,卻非常有效。
穿著上將軍服的郡王殿下站了起來,腰板筆挺,雙手抱在胸前,如同在自己軍中教訓將校一樣,冷冷地掃視著高階文官們:
“各位大臣。如果情況允許,我很樂意與你們一起討論——但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什麼主意。想用緩兵之計?想拖過年關?明確告訴你們——不可能!現在基層政權的情況已經刻不容緩。是的,我在這裏明確承認,會出現這種局麵,是我一手安排,有意種下的結果。而我這麼做的目的,就是要推行這份《民權法案》。好了,現在不管你們埋怨我也好,恨我也好,甚至是想炒我魷魚也好,統統都給我放在心裏!我命令你們——聽好,是命令——全力推行法案的實施!五天之內,我要民政部牽頭,建立起操作這份法案的機構。一個月之內,我要讓國內最偏僻的鄉村也有這份法案的抄本,人人都知道法案的內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光宗耀祖。半年之內,我要用法案上的新架構,徹底取代現有的基層政治。我再次重申,這次我不是和你們打商量,這是死命令!有誰沒盡職的,撤!有誰敢出工不出力,消極抵抗的,視為瀆職,交給檢察院先撤再判!有誰敢故意拖後腿摻沙子的,視為叛國,斬!”
文官們頭一次嚐到了李雪鱗統禦萬軍的手段,包括胡濤在內,都嚇得看著自己腳尖,大氣不敢出。就連李衍也隻是張了張嘴,隨即便低下頭去。但是李雪鱗似乎還不打算就此罷休,說出了更聳人聽聞的話:
“我一直都提倡職責清晰、責任明確。是你們的錯,該你們倒黴。但要是法案本身存在重大缺陷,或者不具備可操作性,那問題出在我身上,我將引咎辭職。”
……他剛才說什麼來著?……辭職……王爺也辭職?這算什麼?遜位……?胡芝杭仍是低著頭,用餘光悄悄看了看自己的長兄,卻見胡濤也是一臉迷茫。
當領導當到像李雪鱗這樣的也確實少見。這位年輕上將解決問題的手段從來就隻有一個——自己先玩命,再亮出滴血的軍刀逼所有人跟他一起玩命,誰要是做縮頭烏龜,願賭服輸,就先把腦袋留下。從他單槍匹馬殺退劫營的蘇合人開始,到挾持李衍和李毅在皇帝麵前招搖撞騙,不管天大的難事,用上這招無不迎刃而解。
李雪鱗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他曾用這種語氣強令幾個師長大縱深穿插,實施這個時代不可能完成的天才(瘋狂?)戰略。也曾用這種語氣宣判了蘇合部族數十萬人的死刑,讓昔日的遼東霸主變成千裏人柱。他還用這種語氣勒令塞外胡族匍匐在腳下,尊他為共同的主宰。這次,他用這樣的語氣強調的,仍是匪夷所思的命令,仍是一場生死賭局:
“我再說一次,給我聽好了:《民權法案》能否徹底推廣,將是我渤海存續關鍵,甚至是華夏命運的轉折點!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問題出在你們身上,你們滾蛋;問題出在我身上,我滾蛋!聽明白沒有!”
“是……是……”
“聽,聽明白了,明白了……”
“呃……呃……”
李雪鱗皺起眉頭:“回答要統一。‘聽明白了’,或者‘沒聽明白’,說!”
“聽,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