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啊,你說的這些確實在理……可是,萬一渤海王扯起反旗,我白子暉可就要遺臭萬年,這比殺身之禍還要命啊!”
“官人,本朝太祖也是反了前朝才得的天下,現在也沒見人說太祖的不是,跟隨太祖起兵的更是被稱為賢臣名將。官人,妾身倒覺得,別看現在朝廷裏高官雲集,架子大得很。真要是兵戈相見,留下來的未必能有善終。”
一語點醒夢中人!說到底,就算渤海王真的反了,隻要造反事業能成功,什麼問題都會迎刃而解。或許是受的教育使然,也或許是為了造輿論,朝中士大夫們的著眼點都在大義名分,把李雪鱗釘死在“叛逆”的身份上,似乎當世頭號梟雄真的隻是個跳梁小醜。但白娘子旁觀者清,而且身為生意人的女兒,比起虛名,更講實利。渤海王手中虎狼之師十萬有餘,蕩平遼東隻用到了其中半數,朝廷兵馬根本無力與之抗衡。加之渤海國在一無錢糧、二無家底的情況下,還能在廢墟上重建繁榮,治國手段也分出了高下。真要翻了臉,渤海國贏麵頗大,說不定此時去投奔的人反而會變成中興重臣。更何況渤海王也是宗室,就算打起來也是皇室內部矛盾,在這個時代就該算作人民內部矛盾。
白子暉沒察覺到自己的手正抖個不停,茶湯都潑在了下擺上。顧不上擦,他對白娘子一揖到地,顫聲道:“娘子大才,指點迷津,小生甘拜下風。但此去仍是凶險萬分,我等性命都係於渤海王一念之間。娘子,你可想明白了?”
白娘子笑了笑,把那一疊《渤海時報》塞進丈夫手中:“官人,十足把握不敢說,但六七成還是有的。若這是做買賣,六七成贏麵已值得走上一遭。官人,你有空時也看看這些報紙,便知妾身所言非虛。還有……”
“還有什麼?娘子有何妙策,在下洗耳恭聽。”
“妙策不敢當,但保得我們平安卻是不難,隻是不知道官人肯不肯去做。”
白子暉見妻子的笑容裏有幾分苦澀,一轉念,驚得跳了起來。
“娘子,你該不會是讓我帶上戶部的賬冊……!”
白娘子點點頭,笑容更苦了些:“妾身知道官人一向忠於職守,出此下策也是出於無奈,官人自己拿主意便是。但是……官人也可想一下,這賬冊放在朝廷和放在渤海,哪個更能讓百姓豐衣足食?”
白子暉也是二甲進士,自幼熟讀聖人之言。其中有教他忠於君主的,也有教他救民水火的,唯獨沒有告訴他,萬一兩者不可兼得時,該選哪邊。雖然也有針對“君失道”的批判,但標準實在太過模糊。失道,究竟怎麼樣算是失道?像現在朝中這副境況算不算?難道真要等天上掉下塊隕石,上頭刻著這三個字,皇帝才算當得不夠格?子不語怪力亂神,白子暉對這種小概率事件是不大相信的。
這種時候,李雪鱗冒險去奪來的宗室身份就成了決定天平方向的最後一根稻草,至少是可以給那些來投奔他的人披上一塊遮羞布。這些人中有李衍、胡濤這些超品大員,也有白子暉和胡四海這樣的重臣名將,甚至還有些出於意料的人物。
“你剛才說,是誰要見我?”李雪鱗聽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時,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就算聽到有個王爺來,也比那個人來這兒更讓他吃驚。
阿史那哲倫很奇怪,是自己的漢語說得不夠標準嗎?應該不至於啊。
“報告,是個叫王德山的老先生,儒生打扮,白發長須,自稱是您在京城的故人。”
“哎,這麼說來真是他?”李雪鱗撓撓頭,皺起了眉。王德山這個名字他是記得的。當初在晉王府蹭飯時,這個老頭就是李毅結交的名士之一,在京城名聲很大,不少朝中高官都是他學生。別人來渤海也就罷了,但王德山如果是來和他掐架,還真不好打發。
他不大喜歡和這些腐儒打交道,自從待在晉王府時就不喜歡。那些人整天談些虛無飄渺的東西,用文字遊戲做論據,用臆想當邏輯,出來的結論自然也是莫名其妙。這樣的人,組小圈子自愚自樂也就罷了,但在這個文盲率90%以上的時代,他們的言論又常常成為社會主流,實在很讓人鬱悶。
當然,這個問題在李雪鱗的渤海國還沒那麼嚴重。因為報紙的出現,話語權不再被儒生壟斷。渤海王百業並舉的政策又無形中削弱了儒生的勢力。加上他勒令推廣的五年製義務教育中,除了聖人之言,還教數理化的入門知識,儒生們能掌握的社會力量已經大不如前,而且越來越薄弱。
薄弱歸薄弱,畢竟儒生的形象還是很正麵的。所以渤海王就算再不喜歡他們,也沒正麵衝突過。就算打口水仗,也隻是化名“王陽明”在《渤海時報》上寫評論員文章,不主動置身於矛盾中。這次王德山如果是上門興師問罪,打發他走,顯得自己小肚雞腸,留著吧,看著也心煩。要是哪一天被煩得受不了,讓老頭子人間蒸發,那就徹底捅了馬蜂窩。
“長官,要不要見他?”
李雪鱗揉著太陽穴,苦笑道:“我今天餘下的行程還能擠出空嗎?一小時左右。”
阿史那哲倫翻了翻文件夾,歉然道:“沒有了,到今晚八點以前,您的行程都非常緊湊,沒法安排一小時的接見,連半小時都不可能。”
“八點以後我有空?”
“是的。不過您和夫人約好了,八點一定回官邸吃晚飯。”阿史那哲倫好心提醒。李雪鱗和他印象中的大英雄有一點很不同,那就是對家人非常重視,隻要時間允許,必定回家和紅葉一起吃飯。加上阿史那哲倫和耶律宏這兩個結義兄弟,再加上蕾莉安和庫斯魯這兩個小家夥,一家六口在飯桌上和樂融融,是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
當然,這麼豪華的家常晚餐陣容,在人類曆史上也算空前絕後了。就算是李雪鱗本人,此刻也沒料到這六個人中居然會產生四位皇帝。
李雪鱗想了想,又問道:“我餘下的行程是去哪兒?好像是視察總參?還有呢?”
“十分鍾後我們將抵達總參謀部,您將聽取各處處長的單獨彙報,對去年下半年工作進行述職總結。一個半小時後,去城外的第一軍軍部視察,聽取軍長張彪中將的報告,主要是關於新兵種的訓練。再一個小時之後,視察城外的興華學校,與學生們座談,評估義務教學成果。這所學校成立半年,是第一批五年義務製公辦校。在您回家之前,要去商務部聽取海商們的陳請,他們對於政府提供的倉儲和物流服務不大滿意,並希望您在收了高額關稅之後能積極打擊海盜,保護他們的利益。”
“高額關稅?嘿,真是貪得無厭!”李雪鱗在馬車裏考慮了一下,寫了張便條交給突厥族的少年可汗,“那這麼著,你讓人接了王德山,直接送到第一軍軍部。我接下來的行程就帶著他。”
“可是……”
“放心,你再安排一個內務部的人陪同,如果有涉及保密的內容,就讓王德山回避一下。對付這種人,我們嘴皮子上不是他對手,所以少說,多做,讓他看看這兒的新氣象。這比我浪費唾沫說上一萬句更頂用。”
王德山在中京號稱士林領袖,開辦的洛水書院更是培養了朝中小半壁高官,算得上是功成名就。這樣一號大人物居然想動身去渤海一遊,著實把門下弟子嚇得不輕,以為老頭子是想效法孔夫子祖師爺,去對諸侯宣講禮法。但聖人說是說“有教無類”,實際操作起來還是得看看對象的。渤海,那是尋常人去得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