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斯理回老家處理完母親的喪事,有些心力憔悴。
嗅著天空中毛毛雨那刺鼻的氨磺味,鄭斯理心中又把老家當地的環境主管部門挨個問候了一邊祖宗。
這些年改革開放,經濟發展,三產蓬勃,老家村子附件有兩家化工廠一家水泥廠一家造紙廠還有一家農藥廠。小時候清澈見底的河流固然早就變成了烏黑渾濁的臭水溝,就連水井裏抽上來的水也是一股濃烈的工業廢水味道。鄭家村理所當然地成了癌症村,一年要有好幾位中年人老年人因患癌症去世。當然也投訴,環保部門過來罰款,勒令整改。可等他們一走,這些廠子外甥打燈籠,照舊開動生產線。
村裏也聚眾去那些廠裏鬧過事,那些廠就出麵和領頭的幾個村民談,給他們點錢。可憐的農民顧著眼前利益,漸漸也就反抗不那麼強烈了。
鄭斯理的父親前年去世,肝癌。
母親前一陣去世,肺癌。
鄭斯理有些悲傷又有些懊悔還有些慶幸,悲傷父母的去世,懊悔沒有早些把固執的父母接到自己身邊,慶幸自己大學畢業後,果斷留在外地工作,沒有回老家那個連空氣都被汙染掉的小城。
鄭斯理所在的三線城市,雖說也有不少霧霾天,不過總還沒有到老家那種程度。
汽車在回程的高速上跑著,又是一個霧天。鄭斯理扶著方向盤眼睛睜得滾圓,他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辨別出前方的霧氣裏到底有沒有其他車輛。老婆周圍坐在副駕駛上麵嘀咕,說國內環境如何如何不行,又有多少多少同學移民去了紐村澳村美帝。鄭斯理知道她的意思,妻子一直懷揣著移民夢,為此結婚七年了,她都一直沒同意要孩子。
國內現在這種環境,要孩子就等於虐待兒童。她一直如是說。
鄭斯理也曾和她爭辯過,國內一直在改善嘛,慢慢慢慢會好起來的。
這話說著說著自己都知道是個借口,父母的雙雙離去更是為這種借口增添了諷刺的注釋。
會好起來嗎?天知道!也許吧。
“鄭斯理,你別不理我,多少年了,我也就是說說,沒指望你真能帶我移民。”周圍忽然苦笑起來,“我們倆除了擁有一隻能抵抗地溝油的鐵胃,又沒啥特殊技能,技術移民沒指望。投資移民要五六百萬,也不現實。”
鄭斯理說:“要不,我去藍翔學個廚司。”
周圍說:“瞧你那點出息,你咋就沒點追求去學個挖掘機呢。”
鄭斯理說:“技工人家需要熟練工,有那功夫還不如寫本禁書,直接跑美國去申請避難,最省錢。”
“吹吹吹,貧起來沒完是吧,最煩就是你這個了,一天到晚浮著,沒點腳踏實地的勁兒。”周圍忍不住又煩躁起來,高速上的大霧仿佛像個無邊無際的農藥噴灑氣團,叫人鬱鬱氣結。
一時間車內陷入了沉默。鄭斯理也微微有些走神,這些年自己的確沒有努力過,沒有像別的人那麼勵誌那麼進取。他的生活軌跡就是上班,下班,聽評書看小說看美劇。別人用來加油充電的業餘,自己一直在休閑。這種生活態度本身並沒有錯,若是已經身在澳村,還要被讚成懂得生活情調。可惜,自己活在和世界拚速度,跑步前進的天朝啊。
“刹車!”周圍女士一聲尖叫,在把鄭斯理從思緒裏拉了回來,鄭斯理一身冷汗,剛剛恍惚時腳踩在油門上的勁道越來越大,差一點和前麵的卡車追尾。
“算吧,斯理,別想那麼多了,就這麼過吧。”周圍語氣裏充滿沮喪,“你也別戒煙了,就目前的霧霾水平,呼吸的危害不見得比尼古丁少,對了,回去你也做個健康檢查吧。我們公司每年都有做,你們有好幾年沒體檢了吧?”
“就進公司那年體檢過一次。”鄭斯理話說得也是索然無味,“你們體檢是上個月剛做的吧?”婚姻七年,激情不再,兩個人有種不吵架就找不到對方存在的空虛感。今天周圍沒有把吵架深入下去,幾次迂回把話題和情緒平穩下來,這倒讓鄭斯理有些疑惑。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經過一段隧道時,周圍忽然說:“鄭斯理,其實……我有話對你說。”
“什麼事?”
“我……”周圍的聲音仿佛一下子變得嘶啞起來。
汽車開過隧道,灰白色的霧氣撲麵而來。鄭斯理問:“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