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文摘:那個年代的一天,一位青年幹部受命進山。據說,本單位駐後山大隊工作組有名組員犯了男女作風錯誤,主任讓他去調查。
上午騎自行車,下午徒步爬山。青年又累又餓,天黑了還不知後山大隊有多遠。他向砍柴的老漢問路,老漢說:“就在對麵山上,你看,對麵山上打手電的就是他們朱隊長。”小夥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兩山能答話,走起來十幾裏。
能不能來個簡單辦法?他站起來向對麵喊:“喂,對麵山上打手電的是不是後山村的朱隊長?”山音回蕩,對麵回答:“是呀,你是哪個領導,有啥事?”小夥子心喜,“我是××辦公室的,來調查個事。聽說在你們村駐隊的那個人有作風問題,有沒有哇?”“有啊!”小夥子急切地:“那就算落實了哇,我不過來了。”“行啊,落實了。”
小夥子樂壞了,匆匆趕回向主任彙報。主任手一伸:“材料呢?你至少要把這事寫出來,找個人按個手印啊。”小夥子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請答記者問:社會對這世間最重要的分子──人,為什麼如此漠視呢?
屈宋園座落在夷水城南郊蠟樹村。它的北麵是鳳翔湖──夷水縣的城區明珠,西南邊是謝樂和鄭天明共抓的得意工程“九州酒海”公園,南邊是待建的文化大項目“文峰藝巒”,要不是西邊“卡”著個楚酒有限公司,這裏就是一大片風景區。屈宋園坐北朝南,四周以蠟樹為牆,園內的棗樹、拐棗樹、椿樹、秋樹、橘樹相交,點綴著鬆柏、月季和玉蘭,實為現代樓廈和車流人喧中的鬧中取靜。
肖雪為“屈宋文苑”的差錯沒吃好晚飯,加上有一段時間沒上這裏來,便於黃昏騎自行車由南大門入內散心。
南大門為磚木四角樓亭。亭頂本應為草廬,好事者卻鋪上了暗黃琉璃瓦。亭柱左右一對鳳凰,淩頭旋尾而盤,其間各鑲四個字:唯楚有才,風流屈宋。正中是琉金園匾“屈宋園”。
門內另有兩根亭柱,一邊取李白的詩:“屈原辭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肖雪把這詩理解為王朝和權力短暫,曆史與文化長存。另一邊取杜甫的詩:“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她口中默念心中惋惜,為什麼文人大都命運悲哀?
園內散布著八、九處景觀,肖雪不緊不慢地一路踱步,與其說是觀景,不如說借景暇思,懷古憂情。
首先是“師徒居”,為一棟三間仿草廬,內置棗木床,椿木幾,秋木書案,相傳屈原、宋玉二人曾於此下榻。
接著為“辭賦間” ,據說屈原曾於此修撰《離騷》、《天問》、《九章》;宋玉曾在此著詠《九辯》、《風賦》。東鄰之女曾登牆暗窺,宋玉知而佯作未知。
肖雪把挽發的有機玻璃卡取下,搖搖頭讓流暢的秀發披肩。《天問》中詩人提出了一百七十個問題,夷水報人能不能問天問地問星問月問山問水問風問雨,請躁動的社會和浮躁的人們都來答記者問?
接下是“對接王殿”,殿中有兩組石雕。一組為屈原對楚王慷慨陳詞,對上官等奸 憤怒斥責,另一組為宋玉拜謁楚王,與之對答下裏巴人和者眾矣,陽春白雪和者蓋寡。
肖雪解開外套的扣子仍然感到胸悶,圍著石雕走一圈,無心欣賞栩栩如生的造型。她再一次問自己,我在上下求索什麼?唉,貌似陽春白雪,實則下裏巴人。此次,就為這陽春白雪惹下了麻煩。選那兩段怨憂之辭是無意識還是潛意識,刊發那則讀者來信是否有文者相憐?
她是個在現代與傳統之間徘徊的姑娘,生得白嫩豐滿,五官清麗。一幅秀琅眼鏡除了寫稿看書,一般不戴,怕影響那對好看的丹鳳眼。披肩長發除了舞會和遊玩,平時用透明玻璃卡隨意一束。今天著一件斜對襟白底綠花便褂加筒裙,外套一襲白絨鉤的褡褡,顯得清爽高雅。如果身條比一米六多一點,回頭率將更高。然而,被局外的同齡姐妹羨慕,為不知就裏的小夥子傾倒的她,二十四歲了,卻不時在紅顏薄命中折磨。唐朝劉禹錫有遊楚都踏歌詞:桃溪柳陌田徑過,燈下妝成月下歌。為是襄玉故宮地,至今猶自細腰多......詩人難道不知古今細腰的苦與怨?
上前天晚上,她在石峰縣統計局孫玲家談了半夜。她與齊悅、孫玲、趙京和鄭天明的兒子鄭強是初中同學。她學習成績上等,想擠過由高中到大學的獨木橋,結果高三時數學後勁不足。待業兩年,工廠商店不願去,進黨政機關不夠格。如今是公檢法司父子兵,電力稅收一條鞭,財政接代,金融世家。她在家排行老三,從文博館長退二線的老爸把兩個哥哥好歹弄進圖書館和文化公司,臨到她時再也開不了口。老媽找趙社長,趙社長說我還用找?老媽便厚著臉找沈玉英。沈部長說反正我是“華山論劍”中的黃蓉,不行的話還是叫姑娘到乞丐圈裏來。加之,她幺叔提拔為工商局副局長分管廣告,可以鉗製報社,才把她弄進了報社印刷廠。而她的同學齊悅連高中的門都沒進,如今當個小老板既有錢又自在。孫玲自認為學習成績不如她,報考了A市財校,如今畢業分到外地倒沒啥了不得,但有著讓人羨慕的行政編製幹部身份。再說那個趙京,與她同上高中時想入團,曾給她這個團支書“打砣”,當然是“四大天王”磁帶、瓊瑤小說之類。但人家名落孫山後花錢讀上“委培”,通過關係打進報社,新聞係科班加定編,沒轉正工資就比她高百把塊。至於鄭強,學習成績好,曾膽大淘氣地追過她,雖然是個排隊站在女同學後邊的“三等殘廢”,大學畢業後,卻被兩年一升的老爸弄到省報當了大記者。這一切,是讓人嫉妒還是讓人窩氣?小小的夷水報社人分四等,在編的、抽聘的、印刷廠合同工及臨時工,低一等矮幾寸,人人知道不合理人人又無可奈何。時人對什麼都重視,咋獨對社會最重要的分子──人,偏偏漠視呢?去年九月,報紙醞釀周三改刊周四,趙社長、張總編見她時不時地寫點詩歌、散文,先將她招為合同工,又抽聘為副刊編輯。誰知立即遭潑髒水:“還不是模子靚 ,好給趙頭張總當秘書 ,帶出去當味精提神兒。”“人家老爸好幺叔好。”“老爸退了頂屁用,前兩年還不是那個幺叔?啥好也不如當官好。”真叫人哭笑不得,她嫉妒別人,有人卻嫉妒她!再也不能難為幺叔了,幺嬸從快垮的菜場調到市場管理所,至今編製還沒有辦妥呢。
心躁身更熱,西邊的楚酒公司老大自居真差勁,任其酒糟的汙水和惡臭的豬糞浸湧陵園。她脫下褡褡,解開頸間的對扣,來到“撫琴歌亭”。這裏四周種著橘樹 ,足有兩畝地。是趙社長以抵廣告費找丁光老師為報社“痞”的。如今報人種的橘子,已經青青黃黃散發著芳香。遺憾的是,隔壁既有酒車間又有廁所和豬圈,橘園的情趣全被攪和了。
“撫琴歌亭”裏有一組鍍粉泥塑,四周有落地玻璃牆保護。泥塑的造型為屈原手揚竹筏,宋玉漫步詠歌,嬋娟輕撫瑤琴。遊人近觀,仿佛有楚韻飄逸:“後皇嘉樹,桔徠服兮。受令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徒,更壹誌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肖雪盯著夕陽餘輝下的嬋娟女,好一會才醒悟。80年代男女的征婚求友廣告好使用“熱愛文學,善於寫作”。如今,要罵一個人傻,便衝著他說:“嘿!文學青年。”她知道這些,卻仍然癡迷於文學。人的性格往往決定人的命運,難道自己真的像這心高氣沉的女嬋娟?“忍把浮名,化著淺酌低唱。”她常借此平衡自我,然而不行。喧囂之人可不管你斯文才情,人們最講實惠,有幾個大學生和政府小科員 曾欲追她,但一弄清她的身份及家庭狀況,便紛紛愛情誠可貴,名利價更高了。夷水也不相信眼淚。她暗暗磨練手中的筆,要像張總、汪主任那樣搞新聞,爭作“十佳記者”;或像眼前的嬋娟一樣學屈宋,成為夷水的小才女。誰知,成天戰戰兢兢,卻出了事故。小報不比大報,夷水不比都市,此事迅速傳開去人們咋看?特別是孫雲舟、龔安華、趙京會怎麼想?
這三個人都喜歡她。趙京雖然學曆、身份今非昔比,對她還是常獻殷勤。她既未拒絕也沒逢迎,奶油小生的品位尚不夠高。追龔安華的姑娘不少,才華橫溢的廣告部主任卻遠交近攻對她格外熱情,今天無意中刺傷了她又回於微笑,隻是她吃不準小龔的點子及人品。孫雲舟與她同病相憐,雖然號稱文字攝影雙槍手,聘為副主任還有政協委員的頭銜,但仍然是個沒有編製的合同工。有一次,孫的徒弟、瘋丫頭楊芳與她咬耳朵:肖小姐,孫主任像高加林,你是不是劉巧珍?她聽後嗔惱,楊芳隨即改口,那你是黃雅平。她更加臉紅,從此便時常想起電影《人生》中的那個“農民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