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鬥破鞋(1 / 3)

這個星期的早晨很特別,霧氣像是從地裏鑽出來似的,飄得到處都是,整個下街朦朦朧朧,跟一幅水墨畫一樣。我站在房頂上,眼睛朝著楊波家的方向看,眼前什麼也沒有,就像被一張毛玻璃隔著。我媽在我家院子裏的廚房邊站著,扯著嗓子喊:“都起床啦,吃飯。”我從房頂上跳下來,貼著門框,泥鰍一般鑽了出去。我媽沒看見我,依舊喊,我聽見我爸爸在大門口嘟囔:“這子這幾跟丟了魂似的,怕是有什麼心事呢。”他的口氣怪怪的,好象知道了我心裏惦記的是什麼。

我覺自己真的是塊練輕功的材料,從我們家到黃樓三百多米的路程,我隻錯了幾下腳就到了,汗不出,氣不喘,腰板兒溜直,胸口脹得像是打了氣。在黃樓對麵的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我提一口氣,縱身跳上了背後的台階,搓一下眼皮,定睛朝楊波家的窗口看去。窗口有個身影一晃,我依稀覺那是楊波,她穿著那件曾經蓋住我腦袋的黃襯衫,馬尾辮悠忽一甩,像一麵黑色的旗幟。她看見我了!我跳下來,疾步穿過馬路,蔽在樓下大門口後麵,三兩把將汗衫紮進褲腰,跺兩下腳,極力讓自己顯得矜持一些,邁步站到了門口。那條流浪狗溜達到我的腳下,抻著脖子嗅我的腳兩下,不滿地閃到了一邊。我這才覺,我的鞋裂了一個大口子,一隻大腳趾鑽出腦袋,硬生生地戳向前方,我慌忙甩一下腳,讓褲子遮住它。這樣,我就不能叉開腿站立了,隻好取一個稍息姿勢,別別扭扭地杵在那裏。我想,旁邊要是有棵樹就好了,我可以將肩膀倚到樹上,一手叉腰,一手捂住胸口,那隻鞋子沒破的腳可以打幾下拍子,然後我就可以像吊嗓子那樣,咿呀咿呀地裝戲子了。

到裝戲子,我就想到了林寶寶的媽,林媽媽就喜歡裝戲子。我模糊記得十幾年前她就在這裏裝過戲子。那時候這裏還沒有這棟漂亮的樓房,是一片牆頭上滿是茅草的磚石房,磚石房的前麵有一個戲台子,戲台子是用土壘起來的,四周長滿茅草,草叢裏不時有指甲大的花兒露出來。隔上月兒半載,戲台上就架起幾根竹竿,晚上就有電影看了,什麼《地道戰》《地雷戰》《賣花姑娘》《火車司機的兒子》……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燙著大花卷兒頭的女特務,她們一律**高聳,蜂腰肥臀,常常讓我想入非非,覺得她們一定很風騷,比林寶寶她媽還風騷,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一個這樣的老婆。看電影對我們來就跟過年差不多,過年的時候有人在上麵唱樣板戲,一個個描畫得跟年畫一般。那時候沒什麼年畫,牆上貼的全是樣板戲裏的人物,林寶寶她媽就跟年畫裏的李鐵梅一樣漂亮,隻不過她的脖子上掛了兩隻破鞋,髒忽忽的,就像兩截烤地瓜。

記得那她彎著腰站在戲台子上,兩隻破鞋搭拉在她的脖子下麵,風一吹,悠悠地晃,似乎有臭味飄出來。

她從早晨就站在那裏,傍晚,她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站著,背後是一片夕陽,她好像是睡著了。

看熱鬧的人中午就散去了,她的身邊什麼也沒有,茅草被風吹倒了,狗爪子似的伸向她。

王老八舉著一根棍子挑下她的破鞋,聲“家去吧”就走了,她直接坐到了那片茅草裏。

林寶寶的爸爸拉著林誌揚來了,站在台子下看她,她抬起憋得像餿饅頭的臉,對著:“我是梅蘭芳,我會唱戲,我要唱貴妃醉酒……”林寶寶的爸爸,你唱吧,你不怕把咱們家的人都唱死,你就唱。林寶寶的媽就唱:“奶奶,你聽我,我家的表叔數不清,雖是,雖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比親眷還要親……”林寶寶的爸爸,人家梅蘭芳還唱過這個?你連梅蘭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林寶寶她媽不唱了,她:“老林,我累了,我要吃肉包子,一頓吃仨。”林寶寶的爸爸從腰後麵摸出一個紙包,遞給她,一個人走了。那個紙包裏包著一個抹了豬油的饅頭,林寶寶的媽沒吃,遞給了林誌揚。

傳,那鬥破鞋不是因為林媽媽的破鞋問題,是因為她偷廠裏的線手套給林誌揚織了一件毛衣。

我媽也從廠裏往家帶手套,可是我媽沒有被拉到戲台子上掛破鞋,因為我家被扒過房子,算是照顧我家。

沒掛手套而是掛破鞋是因為林媽媽勾搭她徒弟的原因,破鞋是王老八讓掛的,王老八那時候是街道革委會主任。

那時候大家都喜歡看鬥破鞋的,下街老前輩級別的破鞋都“收山”了,就鬥新一代的破鞋玩兒。

後來林媽媽就經常自己爬上戲台裝戲子,依舊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再後來她走了,走得無影無蹤,就跟火化了似的。大人們,她走了以後她的徒弟就瘋了,整光著兩片沒有幾兩肉的屁股在街上跑,見了女人就喊:“你媽逼,你媽逼……”最後那句“你媽逼”喊到一半就被一輛卡車卷進了車輪子底下。我十幾歲的時候,幫林誌揚打過一架,原因是一個同學笑嘻嘻地對他“你媽逼”。我們倆把那個同學打得鼻青臉腫,那個同學哭著回家了,從那以後林誌揚就有了一個外號——你媽逼的。想到這裏,我笑了,我得有好幾年沒喊林誌揚“你媽逼的”了。

“大寬,可找到你了!”我這裏正踮著腳笑,林誌揚從後麵衝了過來,“你站這裏幹什麼?”

“哈,你媽逼的,正想你呢,”我回了一下頭,大喇叭褲衝他一掃,“你怎麼來了?”

“來找你!”林誌揚一把拽了我個趔趄,“快,我看見了爛木頭!”

“我操,他早不來晚不來……”

“別嘮叨啦,”林誌揚扯著我就跑,“他們來了七八個人,就在你們家附近晃蕩!”

“什麼意思?”我回頭望了楊波家的方向一眼,一把將他推到了大門後麵。

林誌揚的臉黃得像是塗了一層屎,上下牙碰得“得得”響:“這下子麻煩大啦!你猜他帶了誰來?大有!就是我以前對你過的,住在海運廣場那邊的那個老混子……還有金高,這我也過的,很猛的人啊。大寬,你得理解我……剛才我沒敢靠前,我怕我直接被他們撂在那裏……”我顧不得多想了,撒腿就往馬路對過跑,楊波的影子在我的眼角邊一閃。

林誌揚尾巴似的拖在我的後麵,不停地嘮叨:“大有很猛啊,大有很猛啊……當年他一個人扛著把鍘刀追殺彭家二虎那幫人,砍出一路血來。真沒想到他跟鳳三是一條線上的,聽他跟鳳三是拜過把子的兄弟。還有金高這個混蛋,他一直跟在大有的身邊,下手比大有還狠。我聽人,他現在跟南市一個外號叫蝴蝶的夥計在一起混,誰都不怕,逮誰滅誰,沒個阻攔……”我一路狂奔,根本聽不見他在嘮叨什麼,腦海裏全是我哥哥的影子,我看見哥被人用鍘刀砍翻在地,血光四濺。

我倆剛衝進我家的那條胡同就看見了家冠,家冠趴在牆頭上往我家的方向踅摸。

我站住,衝林誌揚一偏腦袋:“把他拉下來。”

林誌揚剛要過去拉家冠,家冠就出溜了下來,萎在地上大口地喘氣。

我揀了一塊石頭拿在手裏,站在他的頭頂上問:“你看見什麼了?”

家冠猛一抬頭,忽地站了起來:“二哥,我看見爛木頭了!他帶著一幫人在你們家門口指點了好長時間……後來他一個人走了,一個老青年進了你們家。”趴上牆頭瞄了一眼,跳下來接著,“還有幾個子在你們家門口蹲著呢。那個大個子我見過,叫金高,我經常看見他在廣場‘拉闊背’(端著架子晃蕩),家是武勝街的,我一個哥們兒跟他住一個大院。二哥,你先別過去,那幫人肯定是來找事兒的,你過去一定吃虧。”我把他拉到後麵,扒著牆頭看了我家門口一眼。果然有幾個光著膀子的家夥蹲在那裏抽煙,臉繃著,看不出表情。我轉回頭,盯著家冠看了一會兒,開口:“你怎麼知道這邊來了人?”

家冠:“斜眼兒讓我來找一哥,我就來了。斜眼兒幫一哥做了個炒栗子的爐子,讓他過去看看……”

我搖搖手不讓他了:“你馬上去喊王東過來,讓他多帶幾個人,快去。”

家冠撞開林誌揚,一下子竄沒影了。

林誌揚哼了一聲:“這子怎麼回事兒?哪裏熱鬧他出現在哪裏。大寬,咱們直接過去‘開砸’,還是再等一會兒?”我掂了掂手裏的石頭,示意他蹲到地上:“不著急。我估摸他們不是來打架的,要是來打架,爛木頭直接就帶著人衝進我家去了。爛木頭走了,大有進了我家……你猜這是什麼意思?我覺得這是來講和的。鳳三不是已經進去了嗎?大有是個老江湖,他不可能在這個當口來找我哥的麻煩……”話音未落,胡同裏就傳出我哥的一聲大吼:“都給我滾!告訴你,這事兒沒完,誰來都不好使!”我下意識地跳起來,翻身越過牆頭,直接衝向了那幫人,一舉手才知道,手裏的石頭不知什麼時候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