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蹤的荷馬(1 / 3)

回到住的地方,就見阿抗正在門口給阿貓阿狗放賑,他一邊逗著那些流浪漢,一邊吆喝著把一些零碎的食物撒在地上。那些貓狗圍著他肥碩的身軀轉來轉去,搖頭擺尾,其樂融融。見了我,阿抗的貓朋狗友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幾隻識相的貓狗還格外賣力地朝我搖了搖尾巴,不過看我走近,它們卻又不約而同地後退了幾步。

“好一個合家歡哪!”我走到阿抗身邊,對還沒覺察到我的阿抗說道。

阿抗看見了我,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忙不迭地把那些貓狗攆開,嘴裏還嚷道:“沒有了,沒有,今天就這些了!”好像那些好逸惡勞的無賴能聽懂他的話似的。

“你去哪了?何心瀾來了,不是說好今天讓她來的嗎?”阿抗奴顏婢膝地說道,肥肥的臉上連眼睛都看不見了。

我心裏一驚,確實,每個周六我都要和心瀾見麵的。時間過得真快,一周的時間,我還沒來得及塞進我最充實的歡樂與感悟,生命裏的這一段就這樣又沒有了。

心瀾對我說過,她的戶口在城市,卻是在農村的姥姥家長大。她爸媽在城裏的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帶著比她小兩歲的弟弟心岩。

在鄉下的時候,這類有著男尊女卑思想的家庭我見過不少:為生一個男孩,媽媽們東躲西藏,恨不能變成空氣,用我們那邊的說法就是“跑計劃生育”。用“跑”而不用“躲”,也就可見要生二胎必須搞運動戰,而不能是陣地戰--不怕你看見我,隻要我跑得贏你那就是勝利,至於跑了後,是被沒收家具還是上房揭瓦推牆搬磚,那是在所不惜的。山道之上,常常能見到大腹便便的媽媽一馬當先埋頭猛竄,自家男人緊隨其後,大呼小叫地連喊讓道,兼以設置路障,最後麵的則是六七個村幹部和鄉計生站的人,臉紅脖子粗地喝罵不止緊追不舍。間或也會有些瞎眼的老婆奶拄著拐,在山下擤鼻抹淚叫苦連天。而她身邊,自然少不了三五成群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勸上兩句,更多時候則是事不關己而做壁上觀,指指點點感慨萬千。我也曾經聽過他們的現場評論直播,略做整理分類,說的無非就是誰家媳婦跑得快誰跑的慢,哪個幹部是真追哪個又是假趕,至於會跑到哪山哪坳、哪家哪舍,那是絕不可能泄露天機的。僥幸跑掉的媽媽們今天在三姑四姨家,明天可能就要轉移到大舅二伯家,再遠的親戚也不嫌麻煩,真是吃百家飯住百家店,甚至於不惜在牛屋豬圈裏棲身,在山坳裏找個草甸踅一天兩夜的那也是家常便飯。

當然,我也見過比較富有創造性的事例:一位準備生第二胎的媽媽被做孕檢工作的那些人追狠了,情急之下躲在女兒上學的學校裏,每天和住校的女兒一道吃飯睡覺。消息封鎖得如此嚴密,計生站的人找遍她九族,一無所獲--當然是一無所獲,藏在第十族呢(朱棣誅殺方孝孺九族後連他的同學都殺了,稱十族)!被她瞞了兩個月,連校長都不知道這個情況!兩個月後,這位膽大心細的媽媽秘密地在學校裏成功生產。但這個故事卻有個頗不圓滿的結尾:躲得鬼神莫測、巧奪天工讓人歎為觀止,生的卻是女孩--醫生們在給那位媽媽做B超時驗錯了!得知消息,女孩她爸爸一氣之下竟不去接她們母女,一時大喜變成大悲!

躲了生產之後自然是躲罰款,據說那個在學校裏哺育的媽媽得知自己已被計生站的人鎖定後,出其不意地把孩子放到校長家門口,徑自南下打工去了,不知所終,思之慨然。校長家門口出現棄嬰,搞得全校大嘩!且說校長夫人當時正從菜園裏回來,見家門口觀者如堵,自家男人抱著個來曆不明的嬰兒,形跡甚是可疑,那臉就開始變長,繼之以扭曲,大有和學校門口的盤山公路接軌的意思。由於事先沒有一點影子,要讓校長夫人相信這孩子不是校長和某個女教師的孽種,就好比領工資那天聽兩手空空回到家的男人說錢被外星人騙跑了一樣,那難度可想而知。看到自家男人抱著個女娃丟人現眼,校長夫人三撥兩劃分開人群,一把先將懷裏紅襖摔到校長頭上,嫌不解恨,又把一籃子青菜飛到校長身上,一迭聲地就是聲討“老騷包和狐狸精亂搞,可算現世報了”。弄得披紅掛綠的校長百口莫辯,也隻得放下孔聖人的教誨,和老婆比粗口揭老疤,兩口子罵得不可開交。等到校長夫人看到喝罵無果,就擼起袖子揮起老拳,你死我活雞飛狗跳地上演武打暴力鏡頭。別看校長平時裏帶著我們打球、做廣播體操,頗為神采奕奕、精武鷹揚,真到用武之時,竟隻有“書到用時方恨少、武到開打悔不精”的感歎,加上心虛氣短的,沒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四麵都是人,校長也無法落荒而逃,遂開始四十五度角傾斜了身子,低了頭抵牛般推她賢妻,把自己的脊背當成一麵鼓,任她挑精揀肥指哪打哪一通狠擂。到最後頂得力氣都沒有了,幹脆成了個皮影兒,任他那獅虎轉世的老婆拖來拽去。十八般武藝全都演示完畢,喝來罵去也沒了新詞,想是再來一遍文武之道怕也無法解決問題,校長夫人氣急敗壞地跑到學校廣播室,扯著大喇叭強烈呼籲“那個不要臉的給我站出來”。她喊一句,還要懷裏抱著的兩歲男孩學著喊一句。一時間學校裏人山人海,比逢廟會還熱鬧,十裏八鄉的人都趕來聽廣播劇!末了,應了“女人的名字叫弱者”那句名言,校長夫人帶著自家孩子回娘家,逢人就說“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或者是“那個老騷包騙了我,把我害了--我命苦啊!”校長則抱著那女孩兒,一瘸一拐地挨個問女學生“你媽媽在學校裏生產了嗎”,“這是你妹妹嗎”!活像個要飯的--實在是悲哀、荒誕的讓人唏噓不已!

我不知道校長最後找到那女孩兒的姐姐沒有,大膽臆想一下,應該是沒找到--那女學生若認了自己的妹妹,就等於絕了爹媽給自己生弟弟的路。若一個女孩都能夠這麼意誌堅定地維護著家裏的後繼香火,那旁人就更不會伸出舌頭來拌腿:你出賣了人家,斷了人家香火,自己就能夠保證代代都是男丁?萬一自己攤上這樣的事情那怎麼辦?畢竟事事都得想著後來。由此可見,說到底,我們那裏的人還是團結的,雖然並不安定。

千辛萬苦打了十個月持久運動戰,等媽媽們如願地生下男孩後,那些“招弟”們就降格為家裏的二等成員了。先是照顧老媽,然後成了弟弟的天然保姆。隨著弟弟的長大,除了下調有限的營養費用,漸次也就把教育權、話語權出讓了。弟弟爭氣那是萬幸,若弟弟不爭氣,喝不進去墨吃不進去書,“招弟”們甚至連自由婚嫁權都要被剝奪--為了弟弟能娶媳婦,換親!

心瀾說自己上高中以前基本都是在農村生活,就去過城裏的家一次,那以後再沒去過。回來之後那心理落差大的,用她的話說就是可以安個機組來發電!不過她還是幸運的,城裏的父母知道虧欠了女兒,逢年過節都送些東西給嶽父嶽母,也塞給她些錢。更幸運的是,弟弟在城裏還比較爭氣,沒讓她有實現不了“婚姻自由”的遺憾。可以自由選擇夫婿,這在某些農村的女孩心中,簡直就是上天的恩賜,說是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也不為過。

準確點說,我和心瀾是兩年前在一個公園的英語角認識的。和所有應試教育流水線出來的畢業生一樣,出了學校的大門,我就再沒翻過英語書,我的英語水平也開始一天天高開低走,一瀉千裏,卻始終沒看到觸底反彈的希望。如果不是電腦裏還有著很多的單詞,我怕連ABC都要忘掉了。對於搞編程的來說,這怕是最糟糕不過的事情了,所以我常去英語角,向那裏的學生們請教一些疑難的英語句子。當然,程序裏的句子和實際應用中的話是有著很大不同的,編程的人都希望自己的程序有效而別人看不懂,借此表現自己的水平,編源程序的則更是如此。我的不少問題都問了不止一個人,因為太難。這些人你推薦我翻譯,我推薦他翻譯,最後都推到心瀾那裏了。

認識了心瀾不久,我就不去英語角了,我對心瀾說我大老遠的去英語角太麻煩,而且缺乏上下句關係,翻譯得不到位,就請她每周六去我住的地方,把積攢下的疑難句子交給她處理。她開始隻是處理那些學術問題,後來處理範圍擴大到我積攢的髒衣服,當然還兼職心理醫生,調理我的人生觀和理想。而我投桃報李,自然也開始保護她去看電影,並且報銷她的電影票,或者是給公園的花花草草作生物多樣性的點綴。雖然我極不願意承認阿抗說的是事實,可我確實並不是喜歡柔情蜜意的人。我和心瀾的開始和進行沒有太多的浪漫可言,這從心瀾的一次感喟中可以得到注釋,那一天她對我說:“你是不是把我忘記了,你曾經和我打過球呢?我們在英語角認識之前就見過了--你是我在大學籃球場上碰到的第一個男生嗬!”我羞愧無言。

心瀾曾經問我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找女朋友,這個問題實在是難倒我了。我大學畢業已經兩年了,二十四歲,長得不能和時下的偶像明星相比,但是絕對不醜,見到一米七六個頭的大男人人煢煢孓立,形單影隻,她這樣懷疑是有理由的。我也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麼那麼久地拒絕和異**往,莫非是因為我那種--用阿抗的話說--“掉在人堆裏就找不著”的普通外貌?莫非我真的不喜歡溫暖的嘴唇和醉人的氣息麼,莫非我是有著什麼偏執在作怪還是身體的原因?不,這都不是,我健康得很,從身到心都是。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對竹聲念念不忘?我不想承認這一點,可是我不得不把原因歸結到這一點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原因。

哦,竹聲!她離開我的時間有一千四百二十九天了,這已經足夠我忘記她了,可我確實沒有!

心瀾告訴我說她們學校即將開始籃球聯賽,從三月到四月中旬都要訓練、比賽,以後這一段時間可能來我這裏要少了。籃球夏季聯賽會在三月底到六月初進行,先是女生的,然後是男生的,這我是早就知道的。去年她們係隊拿了個第三名,她們很高興,我也很高興,因為我也去客串了一段時間的技術教練。可是今年她們不需要我了,她們如今的教練是新來的口語教師約翰班德。心瀾說他曾經是英國國家隊的隊員,後來還幹過一段時間教練助理,因為“仰慕華夏大地的曆史文化”才來到中國。這個英國來的老師組織了一個教練班子,全部是由外教組成的。這是個豪華陣容,從體能、技術到臨場發揮,從基本步伐、教練判罰尺度到甚至拉拉隊員的表演方式,每一項都有專人負責,每一個數據都要輸入電腦進行分析,這些機器當然就是約翰班德從外國帶來的,而程序則是從他們國家隊的數據庫裏下載到的。拉到這樣的一個洋教頭真是她們的福氣啊,看到心瀾興奮的笑臉,我心裏酸溜溜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