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韶華如夢(1 / 3)

不知道過了多久後,我終於醒了過來,渾身疼得像正在被炮烙,秦宰相糟踐嶽元帥大概要的就是這效果吧!我費力地回憶著到底發生了什麼,卻什麼也沒想起來。睜開眼,透過紅腫的幾乎要連成一線的眼皮和纏在頭上同樣幾乎要連成一線的白紗布,我看見一個人守在旁邊,不由得有了一點欣慰——不管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我的眼睛還是好的!

“你醒了嗎?你感覺怎麼樣?”看到我已經醒過來,那個眼淚汪汪的女孩開口了,“你為什麼要和人打架呢?”

這是誰的聲音,為什麼這麼熟悉?我和人打架了嗎?我和誰打架了?為什麼?我剛要問,嗓子裏卻一陣發緊——那裏是腫了,疼痛不堪,像是被人塞進了個鐵刺蝟。我嚐試了好幾次,卻隻能發出嘶嘶的喘氣聲。

“看他們把你打成什麼樣子了,算了,你不要說話了……”女孩低下頭,發出嗚嗚的哭泣聲。

“……竹聲……不要哭……”我終於嘶啞著把話喊了出來,而說了什麼,我卻又不完全知道,好像那些話本來就是在我心裏的,現在隻是把它送了出來而已。

“住聲?好的,好的,我住聲,我不哭……”女孩擦著眼淚,俯過身來望著我說。

“……你……不是……竹聲……”

“我是心瀾啊,你不記得我了嗎?”女孩忍不住又流出了眼淚,嗚咽著說:“誰是……竹聲啊?”

“你不是……我的……竹聲?你是……誰……”

“我是……我是你的心瀾啊!”她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哦,是心瀾!那麼竹聲去了哪裏呢,她為什麼不來看我?我的眼睛模糊了,一切都搖晃起來,變得虛幻起來,一點都不真實了。身體裏像是有什麼東西一點一滴地沁出來,把我胸中的某個地方打濕了,而我眼前的聲音和色彩都開始變幻起來,讓我一陣陣地眩暈。

這是在哪裏,如此熟悉?前麵的那個小女孩,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我,她是誰?莫非就是竹聲?我追過去拉住她。我看清了,是的,是竹聲!我和竹聲背著小書包,一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是要去五裏外的學校。來五裏,去五裏,上學,放學,我們都是在一起。這感覺是那麼清晰,我似乎還能聽見她輕快的腳步聲,似乎還能從她涼涼的手中感覺到手心那裏的一點溫暖。在那條小溪邊,我和竹聲綰起褲腳,手拉著手一同趟過去。我還記起那一次她一下子歪倒在水裏,把我也帶倒了。狼狽不堪地爬上了岸,我們倆笑啊,好像打娘胎裏出來就沒笑過似的,笑得是那麼開心,笑得沒有力氣把衣服裏的水擰出來,笑得淚光閃閃。

我真喜歡聽竹聲的笑聲,她的笑聲是那麼讓我心醉嗬!有一次我給她做的木頭文具盒掉到水裏,我們倆在河邊追,她跟在我身後邊哭邊跑,等到我把文具盒撈上來,裏麵的東西都沒有了,她卻破涕為笑。那掛著淚珠的笑臉紅撲撲的,就像我送給她的熏好的柿子。

還有一次,剛下過大雨,我背著她小心翼翼地過那條漲了水的小河,她趴在我的肩上,小辮子就垂在我耳邊。我說脖子癢,她就輕輕地給我撓著,卻沒想到把辮子拿開。我說你別撓了,你再撓我們就要掉到水裏了,她卻還在撓著,她的手是那麼輕柔,我幾乎都要倒在那水中了……

那是什麼時候呢,小學?還是初中呢?想不起來了,一想就頭痛如裂,身子也像是正在被巨大的石塊碾碎。可一想到自己還是在和竹聲在一起,身子又暖洋洋、輕飄飄的,再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像是在盡情地吃著那甜滋滋的柿子,吃了一個又一個,我們吃不夠,而柿子也吃不完……

竹聲吃過我送給她的多少柿子呢?記不清了,柿子是我們每天的早飯,秋天是剛熏出來的,而其他季節則都是柿餅。竹聲對我說小哥你不要老吃柿子嗬,老師說老吃柿子會得病的呢。我說你不就老吃柿子嗎,你吃我也吃。竹聲說你早上可以在家裏吃飯的啊,把柿子給我吃就行了。我說你吃不上早飯,我也不吃早飯。竹聲的小嘴一癟,淚水刷地就流下來了。我急忙說竹聲你不要哭,不要哭,我以後帶早飯給你吃,我們一起吃就行了。竹聲的哭聲更大了,一邊哭一邊哽咽著說要不是我爸爸被煤窯裏的氣給熏死了,我就能吃上早飯了,我能吃上早飯,你就也能吃早飯了——我們就不用老吃柿子了!我說竹聲你不要哭,不要哭,老師說堅強的孩子才是好孩子,以後我給你的孩子當爸爸,你的孩子就有早飯吃了。竹聲止住哭聲說你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我說我騙你我也被煤窯裏的氣給熏死。竹聲急得跳著腳說你不許死,不許死,你死了你的孩子就沒有早飯吃了,我的孩子也沒有早飯吃了。我就說我不死我不死,我給我的孩子當爸爸,我也給你的孩子當爸爸。竹聲甜甜地笑了,我也笑了。哈哈哈,嘿嘿嘿!我們笑得那麼開心,笑得心都疼了,笑得流出了眼淚……

竹聲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吃早飯的呢?大約是她又有了新爸爸以後吧,那時我們已經上初中了。那一年竹聲病了,病得兩個眼睛大大的,病得連路都走不動了。而我們的學校更遠了,我不能背她去上學了。我去看她的時候,人生的一些事情,我們都明白了些,對那些孩童時候說過的話,想起來也都有些臉紅。我對她說等你病好了,你爸爸同意你去上學了我就還背著你去。竹聲說好,我喜歡你背我。我說為什麼,你想把我累死嗎。竹聲說你的背好寬好平,暖暖和和的,像我家的床,我一靠著就想睡覺。我說你要喜歡在我背上睡,我就一直背你。竹聲說我不敢睡嗬,我睡著了就感覺不到你身上的熱了,再說你也會累死的。我說你睡吧,沒關係,我不怕累,你想吸我身上的熱我就讓你吸,你什麼時候想讓我背我就什麼時候背你。竹聲停了一會說我會死嗎?醫生說人都會死,小哥你說我會死嗎?我說你不會死,不會死,我還要背你去上學的,你死了我背誰上學呢?我死了你都不會死的。她睜著那雙大大的眼睛看著我說你不許死,不許死。我問她為什麼,她怔了半天沒說話,可是臉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紅了,像是熟透了的柿子……

眼睛好痛,不過周圍開始變清晰了。竹聲那紅撲撲的臉蛋消失了,什麼東西在我眼前晃動。

哦,是心瀾,是她擦去了我眼角的淚水。“你怎麼了,想起什麼來了?你痛嗎?”看見我流淚,她溫柔地俯在我身邊問道。

想起什麼來了?不,我沒在想,剛才的那些難道不是真的嗎?我不是剛剛和竹聲在一起的嗎,她還說要我背她的?難道是我的回憶,我的幻覺?

痛?是的,竹聲,你去了哪裏,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好痛啊,這撕心裂肺的疼痛完全超過了身體被摧殘帶來的感受,你知不知道?!

淚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雙眼。疼痛使我麻木,讓我覺得委屈,我想喊可是喊不出來,我著急,不過是使自己更加無法控製。

那一刻,疼痛讓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不想忍受那痛苦,如果我能動的話,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去死。

……

一個白忽忽的光出現了,後麵是一個黑糊糊的影子,這是什麼?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身心都是難耐的痛,我想我的餘生都將帶著這痛的烙印。

“……他的身體還是很結實的,斷了三根……”這是白光在說話,“你放心,肋骨會好的,不會影響……他會和以前一樣的……這都歸功於……鍛煉和……他滿身都是傷口……你們……是怎麼搞的……你們不要……情緒激動會……”

黑影也說話了:“……至少有十幾個人打,那些人都是……他和所有的人打……我們的人……去晚了,……太亂了……看不清。這個年輕人是……你們一定要……盡快恢複……”

“……我們會盡全力的,你放心……”白光的話。

“謝謝你們!”

這是誰?白光消失了,看到那個黑影還站在那裏,我吃力地想著。

心瀾俯過身來在我耳邊輕聲地說道:“許書記來看你了!”

許書記?我不認識什麼許書記,許書記是誰?他知道我痛嗎?

“小田同誌,你好!”黑影走到我的病床前,輕輕地握著我纏滿繃帶的手說,“我是市委副書記許則工,我們市委的常書記和另外一些同誌已經來看過你了,你一直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