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何去何從(1 / 3)

對於收藏,我從來都不熱衷,--除了收藏人民幣。這除了因為經濟達不到外,很重要的一點是,我覺得物之於人是一種障礙,會影響人生的完滿。古今中外,有關於人生,有很多版本的解釋,林林總總不厭其煩。其實我覺得人生的邏輯簡單得開個頭就可以結尾:人,就是一個大茶壺!生命就是那壺中的水,從別處來,在壺裏打個轉,終究還是要流到別處去。茶壺自身留不下任何東西。空是茶壺的起點和終點,人的開始和結尾也是如此。當然較真的人會說有的茶壺從未裝過水,其實那就是夭折了。也有人說有的茶壺裝了水了,卻從未流到別處,那當然就是吝嗇的一類了。但說到底裝再多水,或者再怎麼不倒水出去,生命終結的時候,壺裏的水也會蒸發得一滴不剩。當然,在人生過程中,有的人在自己那個壺裏裝了茶葉,入口苦澀卻讓人心清氣爽,有的人放的是蜜糖,使飲者甘之如飴;有人在裏麵裝了果糧,倒出來的是酒,讓人在芳香中沉醉。最低一級的我覺得就是進去時是白水,倒出來時依然是白水。當然也有的人裝的是毒藥,誰渴了碰上他該誰倒黴,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覺得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比如我認為我的茶壺理論和那些偉人們的人生感悟比起來,那確實不是以道裏計,而是差了好幾個光年。有人說我這是妄自菲薄,不過有句話說得好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也就是說人的原則都是為自己服務的。本來嘛,就境界來說,咱和那些哲人們也比不起呀!就好比從金錢上咱和富翁們比不起一樣,他開著凱迪拉克覺得是世界上最愜意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咱開不起還不興弄輛二手摩托騎騎?再不行來個自行車也可以嘛!

在北京打工的時候,有個鄰居三十來歲,也是河南人,敢做敢當特別豪爽,可惜的就是沒什麼文化,小學都沒畢業。他是搞建築的,一米八四的大個,身體壯如鐵塔,嗓門也大,卻取了個文縐縐的名字叫白師敬,我見了他都叫他白大哥。白大哥愛幹淨,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我洗臉的時候見他沒有什麼胡茬子,他還是要刮,刮得臉上青律律的,像塊剛淬了火的鋼板。不管冬夏,他晚上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穿了紅紅綠綠的大花褲衩在院子裏的壓水井邊洗澡。不光是我羨慕他橄欖球般的上臂,我們院那幾個媳婦婆姨們更是饞的口水嘩嘩地,每晚都要集體開窗觀看健美浴,害得我們院子裏老是有小兩口為開關窗戶吵架。我第一天搬到那院子去的時候,就有長舌男告訴我說每家男人都嚴禁女人去白家串門,說白某人人品不錯,力大無窮樂於助人古道熱腸敬老愛幼忙前忙後那是沒得說,但是老不結婚,已經成了嚴重影響社區家庭安定團結的最惡劣因素。我看長舌男同誌那張氣歪了嘴的臉,不由得暗暗心驚:他明明想說是“最惡毒因素”!

且說有一天晚上白大哥在家看夜生活教學片,聲音大了點,被幾個片警發現了,非要罰款三千元,否則給他拉到院子裏當眾做檢討。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從開頭的爭論中,我們知道,白大哥在工地累死累活,辛辛苦苦掙幾個錢是為了老家裏弟弟上學和給老母親看病的。但是他的話說得那麼直糙,幾個片警壓根兒不信,一迭聲就是拿錢來拿錢來。這不依不饒的勁可把咱們的白大哥惹毛了,耍起性子變成白大爺了。他掙脫了幾個片警,跑到院子裏吼了起來:“都起來!大家都起來啦!”幾個片警本是想弄點小錢花花,這時怕事搞大了,想把白師敬往屋裏拉。可這白大爺拽都拽不回去,還扯開了喉嚨亂嚷嚷:

“大哥大嫂大叔大爺們!俺家有黃色光盤,誰要都來找俺白師敬,不要錢啦!黃色光盤友情大贈送啦!存貨有限,先到先得,機會難得呀!--事先申明啊,看黃色光盤犯法!恁(河南方言:你們,你)可別給片警逮著啊!”

大家都知道這白師敬是個說一不二的主,竟然真有三五個人跑出來,還有一個不知哪間屋子裏的連聲喊給我留幾張給我留幾張。一出門見到片警老爺,沒頭沒臉地,一個個瘟雞似的訕訕地都縮回去了。看到白師敬同誌大喊大叫得不成體統,又製服不了他,片警就把領導叫來了。這領導帶著隊伍支援來了,開始一聽這事不大,但驚擾四鄰了,畢竟片警也有點不對,還想雙方各打一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白大爺不吃這套,領導也火了,春風化雨式的開導省了,也不用他們最擅長的“觸及靈魂深處”的感化,直接聲色俱厲地追問那些毛片從哪來的,那意思說不上來賣家是誰那就得去局子裏盤桓幾天。

這不是擺明了給人小鞋穿嗎!白大爺也不是白給的,指著領導的鼻子說教:“別在這跟俺上綱上線的!恁有幾個領導不***、養情人、搞小蜜的?媽的!***、養情人的鱉孫們天天上電視給俺們做報告,下班了個個都是色鬼投胎轉世,閻王爺都管不住!俺看個毛片倒有罪了!?也犯得上恁這麼大動靜來抓俺?俺是窮光棍一個,沒錢找老婆,不吸毒不嫖娼,在自各屋裏看個毛片恁還要查!恁說這是什麼世道?”

有院子裏幾個醋壇子添油加火,這事局子裏真還就重視了,把白大爺請了去,讓他多少服個軟寫個檢查,給片警們個麵子算了,說到底你一個成年人不還是不該看那些有傷風化的東西麼。這白大爺鐵了心鰾到底,一口咬定這是自己的私事,片警不該管,老家人都在家看就沒人管,連村長支書都在家看,“和小姨子一塊看,俺都親眼所見”。他在局子裏的表現那真算得上是驚天地泣鬼神,咬口鐵能拉出釘子,不張嘴是碰不得的鐵刺蝟,一張嘴就是沒嚼子的野馬,亂咬亂嚼。公安沒法,放了他,又不甘心他去禍害鄰裏,演了好幾回的捉放曹。一來二去的,最後不知怎麼的,局長竟然和他交上了朋友。倆人一起喝酒,相見恨晚。那時還是夏天,他倆喝醉了,哭得那叫一個感天動地,哭完就脫光了膀子拍胸脯比仗義。後來,局長說白兄弟這麼光棍的人,“沒進公安隊伍可惜了”。沒過多久,還真把他給招到局子裏當差了。白師敬個子大,一身製服穿在身上,帥比劉德華,力壓史泰隆,風光無限。白天幹公家的活,晚上接待合法串門及投訴女士到淩晨一兩點,看那樣子都要在家開個分局了!雖然都開著門亮著燈,卻保不住還是成了大半個社區男人的公敵。等他屋裏熄燈的時候,三鄰五舍的燈就該此起彼伏地亮了,然後就是男女二重聲詠歎調,而且都是高分貝的美聲唱法。我一直擔心,這樣下去,我們院子怕有一半的夫妻要離婚。但這擔心隻進行到少數男人不回家和少數女人回娘家的階段,在執行一次抓盜版光盤任務的時候,我們的捕快白師敬居然光榮殉職了!噩耗傳到我們那,一院子的人聽了都覺得匪夷所思。回過神來,女人們為他掉眼淚,男人們都成了烏眼雞。聽局子裏的領導念悼詞,說來說去都是光盤,後來大家就說他看黃色光盤看到局子裏都沒事,抓黃色光盤一抓就送命,他這是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我倒是遺憾,當初想他當了捕快應該沒空再看那些勞什子了,有心交結他弄幾張光盤,礙於他家裏女士如流,壓根沒空也沒好意思提。

現在想起來,整個人生又何嚐不是從哪裏來又回哪裏去,不過這所謂的“哪裏”就是“空”罷了。我說人生像茶壺,其實也不妨把人生看著是魚網,剛織成時是空的,中間興許撈過幾條大魚,而網爛掉的時候何嚐還有魚在上頭,還不一樣是空的?你是網的時候,你身邊的一切都可能是魚,甚至連人都可能是你的魚,--當然你也可能是別人的魚。有人為撈魚那是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為搞錢可以上天入地,搞女人那是生冷不忌,像白師敬這樣一輩子撈的最重的魚竟然是黃色光盤,而且還為它興為它亡,也算是夠專注的了。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哈姆雷特這樣說。現在,擺在我麵前的問題是,我成了別人的魚了,而我卻不知道網在哪、誰在向我撒網。想想我不是打魚好手,至少是半個魚網專家了,到頭來卻還是稀裏糊塗一頭紮到別人的網裏頭,連魚夫是肥是瘦都沒看見。自己還搖頭尾巴晃的,自我陶醉個不亦樂乎,真是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