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聲家對門住著個老人家,姓馬,大家都叫他老馬。我說他是老人家,乃是因為自從我記事時起就見他一臉清臒道貌,像是成仙已久,至少也是個隱居世外的得道高人--其實那時他不過三四十歲。不過他工作的地方倒是和他的相貌般配,是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半山腰,他一個人在那裏幹活。我沒做過統計,但見他的麵少,現在估算一下,他大概一月才回來一兩次,整天和他相伴的就是一些個雉雞野狐。--可能我的讀友們見我寫到這,又要說我在不著邊際地甩套子騙稿費。這裏我隻想說兩點,大家就知道我是不是在忽悠:第一,我現在還沒和任何一家網站簽約,沒有任何一家網站把我的書拿上架,換句話說,我現在純粹是為了博那屈指可數的幾個書友的喜歡才寫這些;第二,我說的這個“老人家”是看管炸藥的!
我們那個礦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幾千人,粗笨的聰明人有,俊秀的糊塗蛋也不少,形形**不一而足。雖然人們對誰最糊塗和誰最聰明各執一詞莫衷一是,說到最清醒的人,卻是眾口一詞--看炸藥的老馬!不需要舉他的傳奇事例,從我們的鄉村辭典翻出關於他的詞條就可見一斑:睡著覺都盯著鑰匙數著雷管,說著夢話就能把你套住!簡言之,成精了!
長時間處於孤獨寂寞的工作之中,養成了老馬嚴謹清晰的思維習慣。他好靜也好淨,難為了他是在灰塵飛揚時時遮天蔽日的煤礦生活的人,也難為他是老往山上跑的人,他的衣服總是一塵不染,那個幹淨整潔和現在的過氣明星們在公眾麵前露一回臉時煞費苦心地搗持的差不多,讓我嫉妒不已。小時候不知道唯物主義,聽老人說一些前世今生的事,我就想,這老頭上輩子八成是水裏的大鵝,土粘不上水潑不濕。老馬做事慢條斯理的,不過同時做事,他總是比別人先完成,讓我老是想起龜兔賽跑的故事。他的話很少--有一句算一句--硬紮紮的,像是壓縮餅幹,從來都讓人挑不出刺來,倒是別人一句話沒說完,他可能給你糾正個三五次的。比如說,有人和他說話時帶出個“禿頭瞞不過理發的”,這人即便是領導,他也可能會把話給掐斷說:“禿頭又用不著去理發,怎麼瞞不過理發的”,或者“禿頭戴個假發,怎麼瞞不過理發的”,趕上他心情不好,懶得說話,就省略點--“瞞他幹啥”!把人噎得一楞一楞的。他對領導從來都不像有些人那樣點頭哈腰嘻嘻哈哈的插科打諢不斷,始終是板著個臉,煞是不敬。但是他從不說錯話做錯事,一參加工作就進最危險的炸藥庫,楞是搞成礦上幾十年唯一的安全生產無事故部門,領導抓不住他的小辮子,拿他也無可奈何。再說看管一礦生產的核心材料,也少不了這樣什麼混事堆在他麵前都繞不亂的明白人,他在那裏也就一幹到老。老馬心靈手巧,什麼廢銅爛鐵斷鑰匙死鎖到他手裏都能廢物利用,而且用得很好。村裏鎖匠一見他的麵,那臉就窩成一朵花,沒事還請他喝個酒什麼的,背地裏我常聽鎖匠說:幸好他沒幹我這一行,不然我就得卷包走人,到別處吃飯了!老馬沒事就片了竹子,編個籃啊筐啊,配上圖案,結實耐用還美觀。他還會編個小雀小鬆鼠什麼的,都是他在工作那地方見過的小生靈,活靈活現栩栩如生。他這一手惹得我們那幫光屁股娃一聽說他從山上回來,就雙眼放光,像是紅小鬼聽說“毛委員”來了。我們一見他編那些小玩意兒,無不眼中發熱口水潺潺心跳加速,一看他完成,打破頭也要去爭搶。那時覺得他這純粹是打發時間,因為他編的東西有人喜歡,就給拿走了,他也不說什麼,甚至別人不道謝,連聲“老馬,家裏籃子爛了”的話都不提,他也沒什麼話,讓人把他編的籃子拿走完事,下次從山上回來照舊編來讓人拿。我也曾經學過他的樣子,比如幫個不認識的老人提東西上山撂下就走了,在車上給人讓個座什麼的,也不多說什麼,感覺比起拉拉雜雜地說上一通,確實有一種更舒心的自在。現在想來,有人喜歡編就有人喜歡拿,甚至於喜歡搶,予奪予求這都是人心,難的就是光予不求且予不圖報。
上高中的時候,知道了老馬是共產黨員,自以為是地覺得他說話做事那麼認理是因為這一點,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覺悟。其實也不是,在我們那小山溝裏,所有的工人都帶著濃厚的農民意識!善良無私與其說是他的本質,不如說是他喜歡的一種生活方式,是他一種深刻的自愛本能。
我大學畢業那年回家轉戶口,聽說他退休了。閑來無事,我轉到他家門口--其實是想看看竹聲的老娘,怕聽她哭沒忍心進去。坐在他家院子裏,聽他和人閑話,心裏想著竹聲,鬱悶煩惱幹什麼都打不起精神瞧什麼都想上去踹兩腳。不期拾到他一句“光腳不怕穿鞋的”,覺得終於找到他一句漏子可以借題發揮了,就想模仿他說一句:“要是他倆相互踩腳板,光腳還是怕穿鞋的!”還儲備了一句“而且還最怕的是穿高跟鞋的!”不過他似乎從我一進門就看出我是來者不善,或者不屑於向我這種讀瞎了書看歪了理的社會寄生蟲賜教高論,說完他的那句話,就把客人都晾在那裏,自顧自地走了。我自覺著這句話就像是已經鬆脫掉了卻沒吐出來的牙,傷人談不上,打得他一楞還是可能的,可他就硬生生地把它憋到我嘴裏了,搞得我如骨梗在喉。噙著這句話回家,甚是不快,好幾次都想再去找他,把這話碼他麵前看他怎麼扛,隻是沒借口。到了外地打工好長時間了,有幾次想起那沒說出來的話,還是一肚子無名火,想把他給駁倒,難在他家裏沒電話,這異地辯論也就沒有搞成。
我們山村那個煤礦倒閉那陣子,工人們全體下崗,聚在一起鬧了幾場,據說他都冷眼瞧著沒摻和。大家都說,這人老了老了竟黑了心腸,實在可惡,也不記起拿了他編的籃子的事,背地裏罵他退了休就成了鐵螺螄,為了自己的一嘴肉死不張口。不過後來鄉裏來人找他,和他共商“維護社會穩定”的一等大事,大家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就暗地上縣裏去了幾次。鄉裏人透露說縣城裏有一個副縣長是老馬的同鄉,大家都稀罕得沒邊沒沿的,說都老鄰居幾十年了,真不知道這老馬還是個通天的人哩!不過想一想,有沒有這個當著大官的老鄉都是一樣,因為老馬沒退休時總在山上成月成月地工作,要不就在家裏,很少見他出門,沒見他去找過這縣長大人要他幫什麼忙。倒是有一年春節這個副縣長來到我們煤礦視察,順便看望過他,那時大家都以為這是他把炸藥庫的工作搞得好的緣故,誰想得到這老馬和縣長是同鄉呢?鄉裏人說你們可屈了老馬了,人家老馬去找縣長是反映礦上的情況,要他主持一下人心,別把礦賣給個人,再想想別的辦法,投點錢把生產搞起來。聽鄉裏人說,可能在縣裏也搞到開專題會的地步了,但是到最後還是沒研究出個正經說法,就讓他回去等著聽信。老馬一輩子做什麼事都耐得住性子,這是頭一回遇到事沉不住氣,回家三五天沒等出個信,再找,還是不行。他的話句句占著理,又直捷,鐵皮銅核的,搞得接見他的人都沒個遮擋。找了五八次的,縣長都煩了,繼之以怕,也就躲著不見他了,後來就不了了之了。他最後一次回去不久,礦就賤價賣給私人成了小煤窯了。
我知道這些事,是因為煤礦被賣之前,老馬打電話要我回去了一次。他說我是“村裏識字識理最多的人”,要我幫他改改上訪的稿子。我一直覺得他看不上我這種青皮後生,想不到他竟然巴巴地打電話求我辦事,一時受寵若驚都不敢相信。正趕上我那段時間沒什麼事,也想再會會他,就回去了。他要我給他做記錄,他說一句我記一句。我不知道他見過縣長的事情,當然也就更不知道這樣善意卻幼稚的努力其實沒用。我一邊給他當秘書,一邊還在想著從他話裏麵挑幾個骨頭出來,可等他說完了,卻什麼也找不出來。全文記不得了,印象中有這麼一段話:“賣了就什麼也沒有了,靠給私人打工,大家還是斷不了窮根!不賣還有個攤子,留著這攤子自己組織些小規模經營,養活一個是一個,比都養不住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總等得到有能力再把大家捏成一團的人”。他說完了,我也記完了,心想這老頭真能難為人,這話說得趕得上聯合國秘書長了,楞是讓人挑不出刺來。有心想把以前那個機辯拿出來討教,看他一臉憂患看鐵了身後八百年滄桑的樣子,忍了幾忍,終於沒提。後來知道了那個結果,也有些抱歉,寫了封信回家,告訴家人向他轉告我的話:“是我稿子沒寫好,害得你事沒辦成!”也沒聽說他要我家人帶什麼信給我,更沒有找我家人轉告安慰我的話。想一想,大概還是他的嘴金貴,不屑於說這些於事無補的無謂的話,清淨實在得讓人覺得突兀。
再後來幾年沒回家,就聽家人說這精明了一輩子的老頭終於老糊塗了,“得了失心瘋”。走失了好幾次,找回來後,滿嘴都是“不能賣!賣了喂肥一個人,大家都得要飯去!”要不就是“這怎麼也得找組織去彙報彙報去”!我見過他家人留的報紙,上麵有好事的記者拍的他一家人團聚的場麵:兒女們撲到他胸前又哭又笑,他隻是茫然地眼看著前方,像是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他身上糊得不知什麼牲畜的屎尿,臉也不知被誰家的野孩子打破了,裂著糝人的口子,流著發黑的血水--這是令人寒心的一幕,居然沒給他清洗記者就拍上了!第一次走失找回來的時候,他家人哭得死去活來,可都忙著掙錢糊口顧不上看著他,也不能把他栓在家裏,長著兩隻手兩條腿呢--他那手又那麼巧,什麼鎖都難不住!也就三鄰五舍十裏八鄉的叮囑,見到如何如何一個人給個信,我們有酬謝。後來找回來幾次,習以為常了,連這個叮囑都說不上了,隻能由著他走。大不了走了再找,反正他心智已失,不明路向,也走不了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