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這個城市的最高建築曾經是一座雙子型的高樓,樓中間閃開條大縫,兩邊都往上削尖,遠遠看去,像是支一頭從天上倒栽蔥掉下來的圓規。上大學的時候,係輔導員帶領我們免費參觀過一次。觀景台上麵有幾個望遠鏡,同學們都在看著自己生活學習的這個城市的遠中近景,以及街道上女士的身材和臉蛋的比例,我把住望遠鏡,卻是為看竹聲的醫院在哪裏。二三十年前,這個城市還號稱是“綠城”,等我爬到這個城市的製高點的時候,卻早已沒有昔日綠樹蔥蘢的景象。到處都是參差不齊五顏六色的水泥盒子,圈在塵土飛揚的柏油路中。城市中部有一條穿城而過的人工河,故意修得彎彎曲曲的,泊了幾汪黑綠的水,也不流動。除了頭頂上的天藍些,四周的空氣都是灰蒙蒙的。一切幾乎都在灰色係中,閃動不出絢麗溫暖的色彩,整個城市也就像是沾了太多水墨練廢了的國畫稿紙,又濕又皺的,髒兮兮的讓人不願去親近。那次眺望,沒找到竹聲的醫院,懨懨的下來,恨屋及烏,在日記中寫下這樣一句老話:這個城市和絕大多數的城市一樣,其特色就是沒有特色——麵目可憎。
畢業後,這個城市的“最高建築”的稱號被別的建築奪去了,這個創了新高的建築比較“現代”、“前衛”,直線弧線搭配得錯落無致、鬼歎神驚、高深莫測,頗有點欲與公元三千年的建築潮流遙相呼應的精神頭,以致報紙上狠狠地把矛頭指向它的“偽現代”,評價它是“故弄玄虛、現代得有點不倫不類”。認識心瀾以前,我也上去過一次。那時已經聽阿抗說過那裏是要收費的,就拿著我早已過期的大學時用的學生證,還真和售票員磨成了個半價。雖然占了收費處的便宜,那次參觀的感覺卻和第一次的毫無二致:站在城市的最高處,心情卻落在最低點。意興索然地回去後,覺得登高這一類的活動對將來任何一個時刻的我而言,都純粹是給自己找不自在,也就再沒趕新鮮爬高樓。後來回想起兩次一覽眾山小的情景,留下的唯一感懷是:本就不多的綠色像是被石子蕩開的漣漪,無聲而又一刻不停地向遠處退卻,不知最終會退到哪裏,而心,也就隨著這城市裏漸漸荒蕪,長不出一絲可以鼓舞我的色彩。隨後就是個總結:田弘,你是個地地道道記吃不記打的家夥!以後別學古人登高了,聽見了嗎?
我對自己的理解力雖然不自信,但是覺得自己的記憶力還是不錯的,在沒見過多少綠色的城市裏生活幾年,如果忽然有一天你發現自己身處在無邊無際的成蔭綠樹中,你會不會確信自己是到了另一個城市裏了,或者是身在郊區?
我想我應該會,但我現在所經曆的事卻並非如此,我清楚地記得被那夥年輕的“閃客”們挾持後,不過一兩個小時就到了情形如上述的一處所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裏,絕對連這個城市的郊區都還沒出!因為車子是在朝著城市中心的方向開的。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呢?我曾經住過的那家醫院又是在哪裏?為什麼當初我在觀景台上沒有看到過這些地方呢?
在我的印象中,包括森林公園在內,這個城市沒有多少可以大範圍地阻擋視線的大片綠色,但現在我卻有點犯迷糊。從這裏的樹林看像是在森林公園,可沒有一個遊人,而且我麵前的這個樓房,卻分明是個家居的所在,而非公園裏的那些大而曠的建築。那種三層帶雜物間的老式小洋樓,也絕不可能是什麼辦公的地方。
也許,我是該活動活動了,我想,我的大腦像是生了鏽,好多事情想不明白了!
可我還坐在輪椅上,準確點說,是被拷在輪椅上,如何活動?一想到那個毛手毛腳的老七把我拷起來的情景,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按住我往輪椅上拷的時候,把我的右腿搞得幾乎要斷了。把我拷起來不是蘇援的意思,不過她也沒反對,怕我逃跑。但是為什麼要把我拷起來,我卻想不起來了,大概是說了什麼把老七氣瘋了。我就是這樣,遇到不順心的事或者不喜歡的人,就容易把一肚皮的不滿轉化成刻薄的話語,再多涵養的人聽了也會忍不住發作起來,遇到像老七這樣涉世不深、一點就燃的爆仗,來個武力軟禁倒也是可以想象的。
“你的腿怎麼樣了?”身後有個聲音傳來,——她當然就是蘇援。現在,我對她的聲音沒有好感如同沒有惡感。我不想說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但我確實是不善於說“不”的人。
我的腿!是啊,我的腿,我的多災多難的腿,火燒眉毛的時候總是用不上的腿,到底怎麼樣了呢?我也想知道。
我扭過頭去,看見蘇援端著個杯子,向我這邊走過來。她一身高領的紅毛衣,白色的休閑褲,在周圍汪洋一片的綠色中,顯得身姿曼妙,體態分外輕盈。
兩天前,老五拿著點滴架向我腿上砸過來,我不知是驚嚇過度,還是疼痛難忍,一時竟昏迷了過去。等我醒過來時,發現左腿上的石膏已經被敲掉了。可能這條腿被捂的時間太長了點,白生生的,讓我想起了古代文學家們描述少女時用的比喻詞:三五青蔥腿,二八凝脂腰。不由得有些汗顏,好在他們都忙活著,沒顧得上看我的臉紅。
“動一動!”當時蘇援毫無忌諱地握著我帶著血痂髒兮兮的腳踝說道。
“怎麼動?”我叫起來,“醫生告訴我說,這條腿可是骨折了!”
“我叫你動一動你就可以動,別管什麼人告訴你它是骨折還是要截肢了!”
這是什麼話?你是醫生嗎?你有什麼根據說我的這條腿沒壞,如果我什麼傷病都沒有,我到這裏幹什麼來了?慢著!她怎麼知道有人告訴我腿骨折的事情。截肢?不會那麼嚴重吧,我這條對打上石膏,怎麼說也是經過有效治療了,怎麼會截肢?難道是右腿,將來會被截肢?
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管它呢,動就動,誰怕誰!說真的,躺在病床上這麼久沒活動手腳了,我還真想動上一動。我把腿蜷起來,再伸直,沒感覺到什麼異樣!再來一遍,還是沒事!
怎麼會沒事呢?老羅紅口白牙地告訴我說這條腿已經骨折了!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怎麼會這麼快就好了呢?就算是“良性骨折”——咱也分不清骨折有沒有良性惡性之分,總之就是說好得快的那種——也該留下點酸麻漲痛什麼的吧,怎麼就沒有一點痕跡呢?但那條腿確實是什麼問題都沒有,連上麵的血塊都是從別處蹭上去的。我又動了幾下,甚至還跺了跺腳,伸縮自如,致地有聲!
這才叫活見鬼了呢!盯著那條腿,我的腦子又開始短路了——怎麼真的就沒事呢,這是我的腿嗎?如果是的話,那老羅真是個可怕的人了,這樣的彌天大謊連個稿子都不打,張口就來,臉不紅心不跳的!當成演戲了嗎?
不對,這是騙局,大騙局,超級大騙局!整個人生都是,你周圍的一切都是騙局,世界上就沒有一樣是真實的了,你什麼都不能相信了!是騙局,別人都在認真地騙著你,你也在騙別人,那麼真實那麼自然,那麼天衣無縫環環相扣……
好在另一條腿不按時地疼起來,我才回過神。懷著一絲僥幸,也跺了一下這隻腳,就跺了那麼一下——天爺,疼!疼得我齜牙咧嘴,一身熱汗,像生吃了一盤朝天椒!
“你和那條壞腿叫個什麼勁哪?怕它爛不透是怎麼著?你那條腿才該上石膏!知道嗎?看你那腦子挺精能的,怎麼會去相信這些人?——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誰知道是怎麼想的?這世界上的事情,千絲萬縷鉤心鬥角的,誰說得清楚?
又疼又熱,我的腦子亂成一團,他們是如何把我搬下樓的就記不清了,現在想起那一會子來,感覺就像騰雲駕霧一般。我剛被他們弄上車,那車就啟動了,連門都沒合嚴實,老五就是跑著跳上車的。
到了這裏,有個早就等在屋裏的老中醫,把我那傷痕累累的右腿給清洗了一下,然後敷了藥,上了石膏。蘇援又不知從哪給我推來一輛可以拉開平躺的寬大折疊輪椅,把我扶上去。看來他們早就是張羅以待了,而我,也隻有隨遇而安。到現在,我已經有兩天沒有下地了,不過有人做飯給我吃,我也樂得在床上躺著,什麼都不幹。我不想騙大家,在很多時候——占到白天的百分之七八十左右的時間——我的狀態都是個堪稱社會寄生蟲標本的懶漢。我睡覺時,都是老五過來把我抱到床上去的。我在床上躺了兩天,除了老五、老七和蘇援,也沒有見過什麼人來過這裏。
有科學家說睡覺太多也會得病,我想這大概是真的。今天,我實在是被自己的體重壓得骨頭疼,才讓老五把我抱上輪椅,推到外麵的草地透氣。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腿沒有骨折的?”我接過蘇援遞過來的杯子,問道。
“這個是天機不可泄露!”她一邊往小瓶外數著我的藥,一邊說道,“水涼了嗎?”
我接過藥,一把捂到嘴裏,喝了口水咽下去。
“慢著點!”她瞪了我一眼,說道,“你不怕我在這藥裏下毒?”
我又喝了口水,心說就算這是毒藥我也不會怕的,我現在多活一秒都是賺的了,愛怎麼地怎麼地吧!人生在世,起初都是光棍一條,沒有誰比誰更高貴,即便披金掛銀、持刀仗劍,死了被閻王爺摁著頭皮壓在黃泉之下,也都是乖乖地一聲不吭等著化身灰土。——你唬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