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這個詞,我真是無比痛恨。好端端的一個無縫人生,硬是就分成了一段一段,有形地丈量著人與生死原本無形的距離,一歲又一歲、一年又一年就成了一碎又一碎、一憐又一憐,讓人徒生感傷。好事者們還功利地附加上成就比來比去,讓我這樣的懶且無無才無德之輩羞愧難當。如果生日裏還有一些“不期待的變故”(錢鍾書語),恰如吃飯時咬到了石子,就愈發讓人惱火,那一年的潛意識裏都會有心理陰影,覺得生途可畏,布滿荊棘,無從下腳去縱橫馳騁。
當然,如果你知道在自己生日的那一天,還會有一些冤家苦主之類的人來搗亂踢場子,甚至報仇,讓你處於生死未卜的恐懼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針氈、備受煎熬,你會不會連發明紀年曆法的人也一起痛恨?
我會,我現在就痛恨著他們,雖然我並不知道古今中外那些自以為是、自作聰明的人是誰。
青紅和老五推我一上午了,地上的草若是有自覺,那早該群起造反了,可我還沒想出來到底該怎麼辦。
我說自己有王大海那個號、有找來王大海的那個能耐,當然是唬人的,這誰都知道,但是我給蘇援台階下,她怎麼能這麼不給我麵子?看她那樣子,並不完全是因為被我氣的,一定是有什麼心機。剛才,她從我身邊路過,我試探了她兩句,那意思無非是想與她和好,把這舊怨一筆勾銷,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像是在說“走著瞧吧,到時再說,現在別急,忙著呢!”--這算什麼事啊?什麼叫到時再說啊,到時我怕就什麼都說不成了!
閑著無聊,說了幾個笑話,把一直衝我繃著臉的青紅逗得直扭頭樂,她還是不敢讓我看見她笑,以示和我的對立立場。不過這種有趣的情境倒也挺不錯,色狼們最喜歡這種欲迎還拒、半推半就的場麵。我知道她對我的恨意早沒有了,也簡單的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那該不該讓她去為我說句話,敲個邊鼓?
唉!讓個女孩去為自己求情,這事情還真有點難為我這個堂堂七尺男兒。可是不做不行啊,眼看火燒眉毛了!再不出招,真要丟人現眼了!好吧,是你逼我的,要出招就出狠招,狠到讓你狠不下心來治我;出絕招,絕到讓你沒法拒絕我。
那,什麼是狠招、絕招呢?
一時想不起來,先拿老五開個狠刀!小試一把,順便把他支開。
“老五,你去給我倒杯水,再拿個溫度計。水要六十度溫的,低了我就潑你頭上,高了嘛……我更是要潑你頭上!”
老五一臉驚恐,不知道怎麼得罪了我。
“還不快去!”
“我去,我去!”老五終於明白了我的意思,急匆匆地跑了。
“青紅,過來!”
“什麼事啊?”青紅過來了,假意板著臉,但剛才聽了我對老五說的話,一臉的笑意還留著三兩分沒褪盡。
“你們二小姐為什麼給我開生日宴會?”
“過生日嘛,當然要熱鬧一下了,你又是新來的,是我們的客人嘛!表示歡迎還不是應該的!”
“那也用不著這樣啊!二小姐對我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什麼想法啊?”青紅一臉茫然。
哎喲,該死!青紅才多大了,頂多也就是個情竇初開的女娃子,她懂了我的話才怪。
“就是……哎呀,算了!”我換了種方法說,“你說我要是一直留在這裏好不好?”
青紅臉上閃過一抹紅暈,想笑又不敢笑,“那得看二姐的意思了!”
“那你們二姐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我怎麼知道啊!”
“你想不想我留下?”
她有點措手不及,扭捏了一下,像是在想什麼東西,老半天才說:“我嘛……當然……不告訴你!”
有門!女孩說“不”那就是說“是”,這個誰都知道。不過不能就這麼單刀直入,還得繞個彎彎道兒。
“你要不想留我那就算了,過完了生日,我就自己走了吧!”
“我哪裏說過不留你了……我……我……”
“我知道你們二姐恨我,--不過你還是希望我留下的,是吧?”
“不是,啊……是……不……我……”她被我的二難選擇題搞得有點糊塗了,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聽得我直想笑。
“不管是不是,我問你,你們是怎麼認識的?為什麼你們都那麼怕她?她怎麼就成了你們二姐了?”
“你問這個呀!”她笑著說,“我和二姐本來就是親姐妹。她教人跳街舞,認識了很多朋友,她比較大,他們就叫了姐姐。後來人太多,叫得都亂開了,沒大沒小的,還出去亂哄人、嚇人。說姐要他們如何如何了,還說姐姐給他們排的是老幾,有不服氣的就打起架來,爭那個名號!二姐就排了一下年歲,幾個最熟悉、最要好的朋友就接著我往下排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沒排上呢!有的還哭了呢!”她說到這就開始列名單,誰氣哭了,誰找誰打架了,誰被攆走了,足有幾十個人。
我聽著頭皮直麻,心說,這街舞要是教下去,遲早要拉起一支隊伍了。想不到蘇援這小女子竟然能把一坨人哄得團團轉,還是挺有能耐的嘛!
“老七叫什麼名字?”
“她叫許夢飛--其實她不是姓許的!她是隨著許阿姨的姓,許阿姨可好了,但是……”
我不想聽關於老七的任何事情,就打斷了她:“你們排了號的,最小的是誰啊?”
“老九啊!”她指著正在大廳裏吹氣球、累得臉通紅的一個女孩說,“那就是她啊!叫方遠杞。她可聰明了!”
“還有老三,老六,老八呢?”
“老三是恩奎哥,我們都不常見的,就前一段見了一次。老六叫遠槐,跟著三哥學功夫的--老六也就是遠杞的哥哥,他老在外麵跑,也不知忙活些啥。我們這裏沒有老八!”
沒有老八,這很容易理解,叫著不好聽。我又問道:“老大是誰啊?”
“我們這裏也沒有老大”
“為什麼?”
青紅四下看了看,確信沒人看見她和我說話了,這才湊近我耳朵,神神秘秘地說道:“二姐不喜歡那個人,就把他抹去了,不讓大家叫他老大!”
“那她幹脆把她自己升為老大不就行了?”
“不行啊!”
“怎麼不行了,總要有人做老大的吧!”
“哎呀,你怎麼不懂,老大其實就是沒有了!”我發現一提到老大,她就有些急噪,也有些不情願和我說了。
“怎麼叫我不懂?是你說得含糊,我沒法弄清楚嘛!”
“我和二姐本是兄妹三人的,哥哥叫蘇建,三個月就夭折了,後來我媽媽生了我們兩個,就是這樣了。”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一定是那個接替老大位置的人不合蘇援的意,就不再提這個名號了。看來這還是這群姑娘們的傷心事呢,最好別提了。
“你們七個姐弟中,你最喜歡哪個?”
“都喜歡啊!最喜歡的,當然是二姐了!大家都喜歡她的。她人又好,又漂亮,還那麼關心照顧我們……”
我有點想笑,被訓成那樣也叫“關心、照顧”,居然還用“那麼”來修飾!
“是啊,所以你們就心甘情願為她累死累活!”
“那當然了,”青紅沒聽出我話裏的諷刺,繼續說著,“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來給她幹活,她都不理呢!今天她的電話都關機了--哎呀,”她一下捂著嘴,半天才說道:“我怎麼把這個也告訴你了?二姐知道了,該要打我了!”
原來手機根本就沒通!嗬嗬,小姑娘嘴快,連這都供出來了,看來我還是很會讓人放鬆警惕的嘛!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你二姐的!因為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真的嗎?你真的早就知道了?”
“那當然了,你看我當時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嗎?”
“我看你那得意的樣子,確實像知道些什麼。不過我當時想,你說電話打不通的那些理由都很對--沒想到你是在蒙人嗬!”
“那不叫蒙,那叫胸有成竹!”
“現在是由著你說了,當時你一定很害怕吧?”
“有什麼可怕的!我才不怕呢!我什麼都不怕。--連你二姐都不怕!”
“哼,我才不信呢,你肯定會怕她的!對了,我問你--王大海的頭真是你打破的?”
“那還有假,我把啤酒瓶摔到他頭上,不是我打的還能是誰打的?我連他都不怕、都敢打,還會怕什麼?不信你問--”
我一時真還想不到該讓她去問誰,就反問道:“你是怎麼知道他頭破了?”
“我見他了呀!”
“你見了他?你是怎麼見他的?”
“我在他們開的酒店見了他的!”
“他有個酒店?”
“是啊,王大海很有錢的。那個酒店很高,叫海螺大酒店!”
她說了這個名字,我也想起來,正在搞新區開發的東郊確實有這麼個酒店,看上去古色古香的,裏麵的服務生也都是彬彬有禮,前迎後送的,確實是個不錯的酒店。沒想到竟然是王大海這惡棍俗物開的,真是沒天理。鬱悶了一會,真不想繼續談王大海了,這時忽然覺得自己繞了個大圈子,卻一句正題都沒挨上,忙把一直縈繞在心的問題端出來。
“你和蘇抗是什麼關係?”
“你說胖哥呀!”一提起蘇抗來,她忍俊不禁,又樂起來,想來是回憶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他是二姨家的孩子啊!他可逗了,可他現在老不帶我玩兒!--說我是小女孩!前一段我去找他,姨媽說他和一個什麼人住一起,就不回家了。--哼,那個人肯定很壞,把胖哥教壞了,壞得都不回家了!我見了那個人,一定不輕饒他……”
“你準備怎麼不輕饒他?”
“我教恩奎哥教訓他一頓!打得他求饒為止!”她惡狠狠地說,但她的這種“惡”也是種可愛的“惡”:歪著頭,撅著嘴,像是玩泥巴的小娃娃被誰搶走了一塊糖。我看著她,心裏有一股把實話告訴她的衝動,看看她會怎麼教訓我。不過忍了忍,還是放下了。
“是你姨的孩子,怎麼會姓蘇呢?你爸爸和他爸爸都姓蘇嗎?不會是親兄弟吧?”
“哎呀,你真聰明!他們確實是兩兄弟……”
這麼說,是兩兄弟娶了對姐妹花!原來是這樣。我心裏一樂,不禁想起了一副奚落人的對聯:上海廣東姊妹花柳醫院,中國南洋兄弟煙草公司。
“你在樂什麼呀?”
看到青紅一臉無邪的疑惑,我覺得自己有點沒正經,忙問道:“沒什麼!呃,恩奎哥很厲害嗎?”
“當然厲害了,連王大海都怕他呢!我那天去海螺,就是和恩奎哥一塊去的,他一見我們倆,就怕得沒了魂似的逃跑了!恩奎哥可厲害了呢,王大海連羅伯伯都不怕,就怕他一個!”
羅伯伯?是羅又明--那個老羅嗎?我暗暗心驚,這裏麵怎麼這麼複雜!
“可是王大海不是也挺厲害的嗎?”
“哎呀,你怎麼知道的?”她笑起來,“你和他交手了?哦,是了,你打了他的頭,當然和他交手了,你是被他打成這樣的嗎?”
這個問題難倒我了,說是吧,一個大男人,被別人揍成這樣,就算對方人太多,那也太難為情。說不是吧,她問“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了”,沒法解釋。
“我是……自己撞到門上了……”
“嗬嗬嗬嗬,怎麼會自己撞到門上呢?你騙我的吧?”她笑起來。
我也笑著說道:“我撞到家裏的門上了,那門倒了,就把我砸了!不信我帶你過去看看。”
“哎呀,那你太不小心了!你……你疼嗎?”她關切地問道,還低下身子摸著我腿上的石膏。“你的頭還真夠硬的,是不是比老……那個人的頭還硬呢!”
連這種謊話都聽不出來,不會吧!我心說,你家二姐那麼聰明靈透,你怎麼連一分都不及她呀?不過她這麼好哄,倒是個不錯的教唆對象。但是她要說的“老”什麼的,明明隻說了一半,到底是指什麼?是不是想說“老大”?--他們這裏忌諱這個稱號,都不敢說的,所以她才說了一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個“老大”該是個會鐵頭功的家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