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樣,我得承認,有些人天生是我的對頭、苦主,見了他們,我總是會陷入一種令人厭惡的狀態,比如現在,我遇到眼前的這個王大海,我感覺自己就有點失常。
上次事出意外,倉皇之中沒顧得上仔細瞻仰王大海的尊容。現在,他像進了肉鋪的蒼蠅,圍著我這個不是屠夫的人直打轉,倒讓我把他臉上長了幾個粉刺都看得一清二楚。
應該說,這個響馬頭子長得並不十分令人厭惡,事實上那張國字臉紅撲撲的,紅與白錯落有致,肯定比我更招女人喜歡。他的眼睛不小,也不呈三角狀,裏麵透著點吊兒郎當的邪氣,看樣子還是個花柳中人,卻隻有一兩條魚尾紋,抬頭紋也不過兩三條,比我的還少,想來是吃得比我好的緣故。他的胡子刮得入肉三分,於是下巴幹幹淨淨,讓我老是想起“一絲不掛”這個不雅的詞。他的上唇上留著一抹青灰,大概是他那有點勾的鼻子增加了他塑造個人形象的施工難度,這是他臉上唯一看上去不幹不淨的地方。從這也可以看得出,他的年齡應該比我大個七八歲。他的衣服一塵不染,褶子筆溜筆溜直,大概是一天一換一洗一熨。他穿得比我整齊、光鮮,要說優雅什麼的,那他算不上,不過,不遠處就是一屋子的天敵,他竟然還知道怎麼讓自己的舉止從容不迫,反把我搞得緊張兮兮的,真是老天無眼。
乍一看他的樣子,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為,他是來應聘世俗江湖片三四號配角的、剛畢業的大學生。不過,揭下他人模狗樣地戴著的禮帽,看見他那因為打架鬥毆才纏著紗布的頭,就會知道,這家夥是個心狠手辣的斯文敗類的理想範本。
看到他那拜我所賜的紗布都跑到帽簷外了,我真是由衷地開心。
王大海顛著流氓閑漢步走到我身邊,看著張口結舌的我,他笑嘻嘻地摘下香煙遞過來。見我沒有反應,他幹脆把煙塞在我嘴角邊夾著,一邊把我往樹林裏推,一邊還說著:
“老朋友,別來無恙啊!”
對於煙酒,我的態度是截然相反的。我不反對抽煙,但喝酒就不行,按說酒一般都是不甜不鹹的,苦澀不堪,怎麼會有人喜歡呢?我一直覺得那股辣水是上帝施的魔法,專門騙人的,而且被騙上當者都有點類似穿著“皇帝的新裝”的心態。關於酒的不好,老祖先們已經總結出許多言簡意賅的結論,比如酒後亂性、酒後吐真言(打廢了都不招,兩杯辣水一灌就招了,誤事不少、害人殊多!),再比如:喝一輩子酒丟一輩子醜(下聯是“抽一輩子煙燒一輩子手”,我認為這不合乎事實,除非他喝醉酒了,忘記彈煙灰、扔煙蒂,否則怎麼可能燒了手?--還是因為喝酒)。抽煙讓人清醒,提高工作效率。就算像老實人們說得那樣,抽煙會得呼吸疾病,那也是慢性的,反倒可以時時督促人去鍛煉身體,以對抗生命的淪落,而喝酒讓人糊塗,誤事傷身,屬於烈性毒藥,怎麼可以相提並論呢!
當然,數落了這麼多喝酒的不是,我還是要做個老實人,不去騙大家--我不喜歡喝酒的根本原因是我的酒量小,一沾酒就很容易無可挽回地滑進爛醉如泥的深淵,絕充不出那種“拿大碗來”的豪氣幹雲的氣概。雖然似乎也說過“我沒醉”的話,大概也沒有人會相信。就不說端起杯子了,一聞到酒精味我就上臉。想一想,一張本就無可觀瞻的臉無聲無息地變得紅撲撲的,像是正在偷東西被人當場抓了個現行,把我本就不高大完美的形象敗壞得更加一無是處,怎麼說都讓人對喝酒深懷戒心。而且,我這人三杯酒一下肚,就容易把費盡心血挑出來、夾起來的菜發送到錯誤的器官去,屢屢留下功敗垂成的遺憾,尤其是我請客的時候,吃虧不小,引為深恨。別人喝多了會頭重腳輕,而我喝多了,明明感覺是頭腳俱輕,其實相反,往往會被地心引力“擺平”--實在是恐怖無比。更難堪的是,人家酒量不高的,喝個半斤八兩的才出事,那叫喝“高”了,我若是喝到二三兩,就不是“高”了,嚴格來說已經是喝“飄”了,隨時可能來個激流滂沱、大吐胸中塊壘和細軟,以致主賓駭然、狼狽逃竄!總之,喝酒對我而言--恐怖!
我好多天沒抽煙了。在醫院時,我是體無完膚,頭上纏滿了紗布,自然無法抽煙。來到蘇援這裏,老七得了這位二小姐的話,盯我比盯個賊還緊,一應有害健康的事情都不讓我幹。長久沒吸煙,對我的身心健康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每天早上醒來,我都會覺得自己呼吸的空氣像是比別人少了點什麼,加之口中發幹,手腳發癢,甚至會很丟人地在不知不覺中流出口水--老五給我擦過多次了。想抽煙的時候,那真是一段百爪撓心的時刻!
人怎麼可能不吸煙呢?那麼多煩心的事情無法處理,那麼多奇異怪誕的頭緒無法厘清,怎麼能讓一個人幹巴巴地什麼都不幹,那豈不是一種無罪的刑罰?怎麼不該找點什麼填補他的思想,填補他胸中的心扉(我一向以為,所謂心扉,當然就是心肺了)?讓一個人沒著沒落的,就那麼苦等著、瞎想著,這真是一場悲劇,哪怕有個東西把他的手占住也行啊!
我抽了兩口煙,思維頓時進入了另一種狀態,不過並不是最理想的狀態,所以我這時才想起來該高喊救命,我還在猶豫該不該用我從來都不擅長的美聲唱法做一次響遏行雲的嚐試,這王大海健步如飛,很快就把我推到樹林深處。一路顛簸,搞得我始終沒有準備好。他估計我叫也沒人聽見了,這才停下來,走到我麵前,瞅著我,一臉不懷好意地笑。
我泄氣了,眼前暗了下來,就像此刻的心情。
一屋子的人哪!我心裏罵開了,都是瞎子、聾子、啞巴嗎?楞是沒發覺有人來偷襲搞破壞!不讓搞生日趴腿你們非要搞,根本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勁頭倒是挺高的,該你們幹的卻沒人幹了!現在主角沒了,看你們怎麼辦!我倒是看你們怎麼來給我過這個生日!
可是,你們沒法辦沒關係,大不了來個暴飲暴食,把準備的東西狂消費一通,我可該怎麼辦?我可是已經無可挽回地被這個流氓頭子推到樹林裏,連那座小洋樓都看不見了!
前麵我說過,見到某些人,我總會有些失常。現在見了他,盡管我抽了煙,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言語失禁。我拿下他塞到我嘴裏的煙,看了他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
“你……還……當著流氓呢?”
“什麼……”我這鬼使神差的話讓他措手不及,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苦差使!不是嗎?”我對自己說了什麼還是沒法有效控製,不過我知道自己的表情應該還是比較關切那一類的,雖然我知道誰都能看得出來我的微笑是硬擠出來的--將就吧!
“啊?你……你小子犯什麼毛病了?”瞧他看我的那樣子,像是開始連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了。
“我……我……我怎麼了?”我這才反應過來,卻早忘了自己說了些什麼,看著他一臉迷惘的樣子,我比他還迷惘:“對不起!我怎麼了?我剛才說什麼了?”
“你小子真是個欠人往死裏揍的主!”他指著我說道。
“唉!”我歎了口氣,說道:“看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打工攢點錢,討個老婆過小日子不好嗎?還像小混混似的打打殺殺的,你就不覺得這樣很無聊嗎?--你是不是沒事就摟著電視看,是港台片看多了吧!?那種片子,其實該有選擇地看,我給你推薦幾部啊,比如……”
“住口,你……你……”他上下打量著我,眉毛開始半吊起來。瞧那樣子,我這幾句話把他那股子流氓的狠勁勾上來了,如果不是因為這麼輕易地就找到我了,讓他心情很好,他可能立馬就要動手整我了。
“其實我對任何人都沒什麼妨礙,不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你想幹什麼你去幹就是了,我跟你說啊,那屋裏……”我回頭示意了一下說,“一屋子漂亮小妞,都等著你這樣的好孩子呢!如果他們對你不友好,我還可以幫你通融一下,你不知道,在這方麵,我有路子……”
“打住!”
他強烈的反應讓我感覺很失敗。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有的人一聽到我說的話,總是會露出我不期待的表情,總是會做出我不歡迎的舉動。比如此刻,王響馬的嘴有點歪了,眉毛全吊起來。他凶巴巴地盯著我,把袖子擼起來,露出上臂紋著的一條青律律的龍。不過,挺漂亮的西服窩出了幾個褶子,讓我看了替他心痛。
“好漂亮的一條壁虎!你在哪紋的?”我指著他的胳臂麵露喜色地說道。
“壁虎?”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臂,又看看我,“你他媽的腦殼這麼大,是有病水腫的了還是怎麼著了?讀過書嗎?這是條龍!六爪神龍!什麼眼神!--壁虎?”
“對不起啊,大哥!對不起!我在精神病院呆的時間太長了點,腦子有點不大好使了,都怪那個……就是那個誰,你知道嗎?他把我……”
“別他媽的和我套近乎!上次你把我的頭打破了,到現在還沒好利索,一下雨就疼得我滿地打滾。今天老天開眼了,好歹讓你又撞上我了,你說這個帳咱們該怎麼算吧?”
聽說他滿地打滾,我真是打心眼裏高興,不過還是一臉無辜地說著:“冤枉啊,冤枉!我這腿都被你們弄折了,別說你那個破頭下雨才疼--哦,對不起,我不是說你的頭本來一直就是破的,我是說你的頭怎麼那麼不經打--我這兩條腿就是晴天大日頭的都還疼得要命。你還有精神在地上打滾,我這腿疼得--這麼說吧,我疼得想打滾都打不成,真是羨慕你!你能跑能跳的,還要找我算帳!唉,算了,我就不說你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