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羅的家是在一個機關家屬院裏,道路兩旁都是高大的杉樹,簇擁在冬青樹叢之中,也有些花草,卻很少。每隔二十米左右,冬青叢裏就留出的一條小道,經過一個象征性的低矮的尖頂柵欄和小門,走過十幾米的石子路,再上幾級帶著廊柱的台階,就是每家的房門。
每家的房子都是兩層,每家幾乎都有輛車,每家都有個寬敞的院子,每家都沒有人坐在那寬敞的院子讀書讀報喝茶聊天,無論是早晨還是傍晚。一家如此,家家如此。
我想不出人們都在屋裏幹什麼。
算起來,我醒來後,已經在老羅家住一周了。老羅整天早出晚歸,隻有兩天中午他回家吃飯了。想到自己被關在精神病院的時候,他在我那裏一磨就是半天,就感覺自己住在他家,確實是讓他對家有了點牽掛。可惜,他牽掛的對象錯了,我根本不需要他如此關心。
這一周,我基本上都躺在床上——許阿姨根本不讓我下床。我都已經能動了,她還堅持要給我喂飯,搞得我一聽吃飯,就如芒刺在背。我猜這大概是因為她沒有多少照顧孩子的經曆,兩個孩子都離開自己了,她有這麼一種強烈的親子欲望。我拗不過比我還要堅持的她,也隻好由著她。
喂飯就不說了,非要我臥床這一點,不啻一種災難,要知道現在已經是五月份了,天已經熱起來了。
說實在的,我住在他家裏感覺非常憋屈。不僅因為老羅一去上班就剩下我和許則苑阿姨,而且許阿姨很少和我說什麼,還非要我呆在床上,更因為我在這裏,見不到蘇公館裏那些可親可愛的少男少女們了,尤其是青紅。我真的很掛念她,不知道她被綁架、恐嚇的心理陰影散去了沒有。還有就是心瀾,我每天三次給她打電話,卻都是關機。另外,蘇公館的電話也是不通,他們家也沒人給我打電話,連蘇抗都沒有,這令我很傷心。
他們一定覺得,我是重新“投奔”老羅了,他們哪裏知道,我是無法自主罷了。
確實,很多時候,我是不善於說“不”的人。總是用別人的決定主宰自己的行動,這是雙魚座人的普遍特點。
我有一種掉在冰窟窿裏的感覺。
我對老羅說我的身體沒什麼事,而且感覺很無聊,我需要幹活。
那是第三天早上的事,中午,老羅就叫王風帶著一個小矮個把我的電腦搬了過來,還有張秋明的那台筆記本和海堤給我看過的那張盤、幾套我穿著有點不合身的衣服。王風向我交待了些注意事項,比如不要亂用電話,不要四處走動,不要亂打聽什麼,更不要走出院子的大門。我知道,這些都是老羅不方便直接對我說的話,所以他才叫王風來送東西,而且他自己還沒跟來。
王風和他帶來的那個人安裝機器的時候,我想起那天被蘇援捉弄的事情,故意打趣王風道:“鷹爪王啊,那天我被人從精神病院搶走,你拉掉幾個人的肩膀啊?”
王風那天上了被蘇援的裏應外合、調虎離山上弄了個措手不及上了個大當,處分自是難免的,現在聽見我說的風涼話,自然是氣得沒話說。不過他有一點很好,就是什麼都擺在臉上,而且生的氣一會就忘,看來是被老羅**得很好。
我向他打聽了一下關於海堤的事情,王風除了毫不理會地問我“你覺得還需要什麼”,三緘其口。
他們倆臨走的時候,交給我一個怪模怪樣的充電器,這當然就是那個隻有三個鍵的手機充電用的。我想不出什麼時候會再用到那個電話,就不知把它扔到哪裏去了。
看老羅搞得煞有介事的樣子,是想要我在他家住上一陣子了。我心裏很不情願,但又不知道該不該把這種不情願對老羅講明,畢竟,他是一片好心。
我很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要向蘇公館證明,他,羅又明,也能讓我在家裏住,而且住得不比在蘇公館差,還能讓我完成我的軟件開發。當然,更深的意思大概就是想繼續說明自己把老蘇家兩兄弟關起來,確實是沒有惡意,說明他是能照看好人的。
他這是在和老蘇家暗中較著勁!
當然,他也許是想用這一點來證明,他是在向負疚的“每一個身邊的人”還債。
問題是,他沒有意識到,他現在這樣來照顧我,和當初把蘇家老小拉到精神病院去關起來,強迫他們接受自己的道歉,如出一轍。
而且,他明明什麼都不欠我的!
那天,王風他們離開後,我趁著許阿姨不在,偷偷出去溜達了一圈。不過我沒能出這個院子的大門,因為門口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我沒有他們要的通行證。這個院子的院牆足有四五米高,我也翻不出去。
許阿姨每天都可以出去一趟,令我氣憤的是,她進出大門居然不要通行證。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確實絕大多數的人進出都是不要通行證的,但是警衛們確實也查得嚴,值班室裏有一台電腦,我猜那裏一定輸入過這個院子裏人的資料。不過,有什麼必要不讓我出院門?我懷疑通行證這一說純粹是老羅交待了那些門衛的,是給我出的難題。
許阿姨說自己是信基督教的,每天都要去教堂。我很懷疑這一點:哪個教堂需要信徒每天都去呢?如果她真的是基督教徒,天天受那些“要愛人要忍耐”的教義熏陶,為什麼會有那麼偏執的性格呢?而且,如果她去的是教堂,為什麼不帶《聖經》?她不帶《聖經》,為什麼那個已經洗得發白的老舊帆布書包裏卻裝得鼓鼓囊囊的?
我想她一定是偷偷地去看夢飛和蘇援。她不會去看二叔,二叔老是呆在地下室,她看不到。她包裏的東西,我猜不透是什麼,要送什麼東西的話,那兩個女孩肯定都不會要的呀!
和小七夢飛的關係那是沒法恢複的了,小七都說了,即便是她父母都死了,她也不回家來。和蘇援的關係則難說,她雖然聲稱自己學武術就是要報複這個媽媽的,誰知道是不是為了向王大海複仇?
當然,我並不確定她和王大海是不是真的有過我猜測的那種可怕的仇怨,如果這種事沒有經過法律程序、沒有在派出所或者公安局備案,就像許以純被刑警隊備案了那樣,那麼真相就唯有當事人才能說得出來。
我希望是沒有。如果有的話,那對我的心實在是一種摧殘——蘇援是那麼美的女孩嗬!如果有的話,上帝安排的這個世界也太令人失望了!
我沒法去看望蘇公館的任何人,電腦送來後,我每天的最大活動就是編程。這是一種枯燥的工作,而且越來越枯燥。我麵對的是一個又一個未知的難題,一個解決之後,立即引來更多的問題,我疲於應付。我現在對那個程序有點不再熱心了,但我沒什麼別的可幹的,也隻能靠這來打發時間。這大概也是雙魚座人常常會遇到的生活悖論:想幹什麼事情總是幹不成,不想幹的時候卻不得不幹。
許阿姨有幾個牌友,幾乎每天從“教堂”回來,她都要帶她們來打上兩圈。她們是在樓上打牌,不過我在樓下卻聽得見嘩啦啦的洗牌聲,聲音雖然不高,卻足以讓我心煩意亂,引開我在程序上的注意力:我會在床上摟著筆記本,不自覺地仔細聆聽她們的出牌,猜測她們手裏都有什麼牌,猜誰會贏。
有幾次居然還猜對了!
不過這並沒有給我帶來欣喜或者得意,而是鬱悶和自責:該死,你又走神了!
這一切的生活細節都讓我煩惱!如果有很多種生活過程、節奏可以用“度日如年”來形容的話,住在高級領導們的住宅區裏絕對是最幽雅的那一種!
這種幽雅隻會讓我減少對生活本就不多的熱愛!
這是幽禁!
我要抽煙!這樣下去,我怕遲早有一天不得不住回到精神病院去。
好久沒有抽煙,我覺得自己的思維都要生鏽了!要在這裏生活下去,我必須大量抽煙!
老羅夫妻倆都不吸煙,老羅家裏可沒有煙,連煙灰缸都沒有!我剛能起床那天就找遍了!
連煙灰缸都沒有,客人來了怎麼辦?
想想也就釋然了:大家都是高級領導,都是有公私事務更兼有身份的,誰會輕易去別人家?
許阿姨的牌友們會不會有煙呢?
她們就算有煙,你好意思張嘴去找她們要嗎?
還是得自己去找!
記得這個大院的東南角有一個比較大的超市,想來應該是專門為這裏足不出戶的高級領導們提供社區生活服務的,我就趁許阿姨她們打牌時溜了過去。
這個超市裏的東西比較齊全,也比較高檔,裏麵一個胖胖的售貨小姐看了我吃了一驚,問我道:“你怎麼親自跑來了?”
“買東西可不是親自來嗎?”
“你可以打電話的!——需要什麼,需要多少,一個電話,我們就送過去了!”
我知道院子裏為什麼老是空蕩蕩的了:坐在屋裏,一個電話,就什麼都來了,他們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需要親自出去做!大概他們也懶得去做什麼,高級領導們多累呀!不說別的,光喝酒這一項,就完全可以把他們封鎖起來:他醉了肯定出不來吧;他醒了卻還是滿身酒氣,出不來吧;他完全沒事出來了,萬一被人抓去繼續喝呢,或者被拎著大包小包的人膩上了呢?
說到底,他們得顧著自己的身份哪!
我沒帶錢,就惴惴不安地問那個小姑娘能不能記賬,她說可以。
“我們這裏的銷售基本上都是記賬的,月底和他們算賬,你隻要說是哪家就行了!”
她俏皮地把“算賬”這兩個字咬得很重,我聽得很開心!我太開心了!
不過這種開心來得快去得也快:超市裏什麼都有,唯獨沒有煙!
“為什麼沒有煙呢?”我幾乎是滿腔仇恨了。
小姑娘抿著嘴笑了:“這裏的哪個領導家裏沒有人送煙酒呢?而且都的高檔煙酒,我們這裏進的煙還是從他們那裏來的呢!”
我聽了她的話疑惑起來:難道這裏的領導還有人缺錢花?就算他從來不吸煙,把人家送來的東西這樣處理,讓人知道了,總是丟麵子的事情!
“你們的煙都從誰那裏來的?”
“這我就不能告訴你了!你想想,領導們會把煙賣給你嗎?你能買多少煙?他們讓我們的人帶回來的可都是成條成條的高級香煙,一條怕都要上千塊錢,夠我一個月的工資呢!”
她有點看不起我,她覺得我買不起那些煙!這都怪王風送來的衣服!
不過我不能和她計較這些,我需要的是煙!我第一次感覺到,在你覺得肯定有煙的地方找不到煙的時候,給一個愛吸煙的人帶來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