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於人的殘忍,在她與他之間體現得淋漓盡致。
但陸亦航起初是不以為意的,他從沒覺得,他會真的愛上這個任性倔強又高傲的小女生,然而直到他們徹底決裂那天,直到她拚死也要拒絕他的吻,哭著懇求他的時候,陸亦航才恍然間明白,原來他一直是愛她的。
愛到深處,才會渾然不覺。
然而他卻清楚,自己再沒有理由去見她,而她,也死都不會再見自己。當曾經的深愛變成憎恨,那些有過的美好,回想起來,亦不過是加倍的猙獰。而那之後一年,她竟然失蹤了,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不論是他還是宋清遠,他們翻遍了全美,也再沒有找到過陸璉城這個人。直到六年後,他在網絡花邊新聞上看到她。
仿佛有什麼一瞬間複蘇,盡管知道那是妄想,陸亦航仍然舍不得徹底放手。回到國內,就算隻是遠遠地看著她,也是好的。
陸亦航天生是擅長等待的人,所以才會花六年的時間,一步步將美國的生意做大,讓宋清遠相信他的實力;而另一方麵,他處心積慮地買通國內家裏的傭人給宋清遠下慢性藥,逼得她去美國休養。
就這樣,他終於如願,但很快他就發現,原來自己比想象中更貪心。
隻要看見她,就忍不住想靠近。然而一來二去的試探中,陸亦航卻不得不絕望地承認,她對他,真的隻剩下恨了。就算看見他刻意接近清珂,與她傳緋聞,送她和曾經一模一樣的禮服,也可以做到無動於衷。
是應該高興的吧?如此,她終於走出他帶來的滅頂傷害。而自己那麼多年來的罪惡感,是不是終於也能夠減輕一些。隻是當水泥板從高空跌落的那刻,為何他回想起她的臉,仍會有滿心痛苦與留戀?
睡夢中的陸亦航漸漸睜開眼,他的枕畔,已是湖澤蔓延。
昨夜下了場大雨,直到清晨雨勢都沒有減弱的意思。回想昨天看了新聞趕來的丁辰,死命拉自己上車離開醫院的模樣,陸路仍然心有餘悸。
陸路從沒有見丁辰如此動怒過,幾乎氣紅了眼,仿佛一隻暴怒的母獅:“陸璉城!你他媽要還記得你叫陸璉城,就乖乖跟我回去,別去犯賤!陸亦航這種絕世大賤男死不了,醫生剛跟我說了,手術很成功,夠他再活上三五十年,為他過去幹的齷齪事贖罪!但是你,陸璉城,你心裏要是還有你死去的爸爸,就給我滾回去,你這樣,你爸在天之靈都不會得到安息的!”
最後那句話一說出口,陸路的眼睛刷地就紅了,整個人頓時安分下來。
“送我回家吧。”她抬頭,慘然地對丁辰一笑。
丁辰一愣,也鬆了口氣,笑了,重複道,“好,我送你回家,送你回家。”
然而陸路卻翻來覆去一整晚睡不著,一閉眼,便是陸亦航血淋淋的模樣。她渾身顫抖,天剛亮,便迫不及待地起床,準備熱杯牛奶安神。
門就是在陸路端著牛奶準備回臥室時響起來的,起初是不確定的細微聲響,而後是有節奏的敲門聲,最後,演變成雜亂無章的瘋狂砸門聲。
“陸路!不……陸璉城!你出來!你給我出來!小六,小六……對不起,對不起……還有,我愛你!我愛你!對不起,我愛你……我愛你啊……”
當陸路反應過來門外那個語無倫次的男人嘶吼的是什麼時,她手中的杯子啪一聲掉落在地。
滾燙的牛奶燙傷了她的腳,她卻渾然未覺。眼淚瘋狂地自眼眶跌落,陸路慢慢地蹲下身,緊緊抱住自己。
如果曾經這句話令她如臨仙境,那麼現在,卻好比地獄走一遭。原來若你等待太久,那個所謂的答案,便徹底失去了意義。
窗外的雨真吵啊,然而恍惚間,陸路卻看見了六年前的自己,在皚皚白雪中,舉步維艱。
那其實是新年第二天,全世界的人都還沉浸在歡樂的氛圍中,卻唯有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
因為就在十八歲生日的昨天,她意外收到了一份來自死神的生日禮物——她的爸爸,突然自殺去世了。
得到這個消息時,還叫做陸璉城的她,和陸亦航正身在普羅旺斯。這場浪漫的旅行,是陸亦航為她準備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她那時正值高三,沒有護照,學校也不可能給假,於是在陸亦航的指示和幫助下,她自作聰明地從爸爸陸傳平的保險櫃裏偷來了各種身份證明,資料和印章,終於辦妥了護照和簽證。好不容易從學校溜出來,她終於趕上了那趟飛往法國的航班。
坐在機艙裏,陸璉城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幸福啊,再沒有人會比她更幸福。
雖然母親早逝,她卻是在爸爸極盡的寵愛中長大的。就連爸爸再婚的太太宋清遠,也是自己所喜歡,進而促成的。
還記得那是十三歲的春天,她因為貪漂亮穿裙子受涼住院,宋清遠恰好是她的主治醫生。她特別喜歡這個溫柔的阿姨,便耍了小心機,讓爸爸把電話留給她。而後一切也如她所期望的那樣,爸爸和宋阿姨談起了戀愛,甚至連爸爸向宋阿姨求婚,都是她買好戒指藏在他的臥室,悄悄暗示他的。
宋清遠雖是個醫生,但對她卻從不冷冰冰,反倒是溫柔細致,照顧有加。雖然從孤兒院帶來了陸亦航,說他是曾經的恩人留下的孩子想要收養,也並不妨礙他們一家人相處地融洽。
更何況,雖然一開始她對陸亦航充滿了孩子氣的敵意,但終究她還是喜歡上了他,並想方設法將他變成了自己的男朋友。
雖然這段戀情暫時對爸爸而言是個秘密,但陸璉城總期待著,等滿了十八歲,進了陸亦航所在的大學,一切便能夠公開了。
當然,在這些圓滿的幸福之外,其實她還是有一點點遺憾的。她的遺憾,便是陸亦航從沒有說過喜歡她。
但那有什麼關係呢?未來那麼長,就算他個性內斂,吝於表達對自己的感情又怎樣,總有一天他會說出來,她當時誌得意滿地想。
那時的陸璉城,整顆心都沉醉在這些玫瑰色的肥皂泡中,根本沒有想過,是肥皂泡,就終會有破滅的一天,而她也終會隨著這些破掉的肥皂泡,跌落凡塵,摔得粉身碎骨。
陸璉城還記得,找到繼母宋清遠遺漏在臥室垃圾桶裏被絞碎的“澳海轉讓書”時,爸爸剛好去世一個月。
僅僅一個月,律師便已走完全部法律程序,將遺產分配完畢。在沒有立下遺囑的前提下,宋清遠分得爸爸四分之三的遺產,而另外四分之一則歸於她名下。
但她卻還是沒有真實感,甚至拒絕參加爸爸的葬禮,因為她根本沒辦法相信,那個宋清遠流著淚告訴自己的,爸爸突然自殺的原因——大概受不了急性心肌梗死後遺症折磨。
那是她的爸爸啊,她哭著搖頭,他一直那麼健康,怎麼可能會突然心肌梗死?而他又是那麼愛自己,怎麼可能因為怕痛就輕易自殺死掉?!
她不信!
她不再去上課,整天遊走在家與醫院,發誓要找到爸爸死亡的真相。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可憐她,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竟意外在爸爸生前的臥室裏找到了那份被絞碎的轉讓書。
原來自爸爸去世,宋清遠就更換了房間睡覺,也辭退掉了曾經的管家和傭人。這個房間,幾乎被塵封,也就是因為這樣,這份碎掉的文件才得以保留。
拿著好不容易拚湊好的文件推開宋清遠的房門時,陸璉城發現自己連話都說不好了,隻能憤怒而徒勞地瞪大眼睛,將那份轉讓書舉給她看。
然而宋清遠的聲音卻突然變得陌生而漠然:“這能說明什麼呢?”
陸璉城終於忍不住哽咽:“說明我爸爸不是自殺!是你……不對,還有我……殺了他。”
說罷這句,她已癱坐在地,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起來。
老實說,除了恨宋清遠,那時她更恨的,是自己。因為她一眼就看出,那張轉讓書上所蓋的印章,其實是她為了準備護照而偷出來的。
雖然她仍不清楚爸爸的真正死因,也不知道宋清遠為何會這樣做,但結果她卻再清楚不過,那就是宋清遠和陸亦航是同謀,而她,則是他們殺死爸爸的幫凶!
回憶當年,是她將這個知人知麵不知心的女人推到爸爸身邊,她就想一刀結果了自己,可她不能,她還為爸爸討回公道。
陸璉城擦幹眼淚,猛地起身,往大門方向跑去:“我要去報警,告你謀財害命!”
然而宋清遠接下來的一席話話卻足以令她崩潰:“去吧,隻要你有足夠的證據。你別忘了,你爸爸是自殺,醫院和警方已經做了調查,死因沒有可疑。而且我當時在上班,有不在場證明。至於這份轉讓書,如果你覺得它可以起到什麼作用,就帶著它去吧。別說我沒有告訴你,這隻是一份草擬的合同,不具備任何法律意義,而我是以合法的途徑繼承澳海股份的。”
陸璉城一下子傻在那裏,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絕望中抬頭,便看見不知何時,已來到門口的陸亦航。
他痛苦地蹙著眉,竟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就真的笑了:“所以說,你全都知道對吧……包括帶我去法國,也是你們騙局的一部分對不對?恭喜你們,終於如願以償了!”她機械地抹了一把臉,才發現手上全是蔓延的淚:“對了,你們下一步計劃是什麼,殺了我嗎?正好,我也不想活了,不如馬上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