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路以為自己幻聽,明明昨天他還說讓她考慮,遲些再給他答複。感覺被欺騙,陸路憤慨地瞪著他,聲音有些發抖:“沈世堯,你騙我!你明明說讓我考慮的!”
“就當我騙你吧,我隻說讓你考慮,沒說會同意。”
“沈世堯!”陸路氣得從床上站了起來,抓起床頭櫃的花瓶便要向他砸過去。不想沈世堯動作更快,將她的手腕緊緊捏住:“別亂動,小心傷到孩子。”
“沈世堯……”被他眼中的冷厲震懾,陸路的語氣不禁軟下來,漸漸有了哭腔,“你不能這麼對我……你明知道……”
“我知道,”沈世堯將她按回床上,黯然一笑,“都是我的錯,但是,還是不可以……你想打掉我的孩子,除非我死掉。”
一周後,陸路的身體狀況總算穩定下來,辦理了出院手續。
沈太太派的車等在門外,沈世堯上去替她收拾行李,陸路悶聲坐在病床上折著換下的病服,沉默了很久,抬頭看他,是祈求的語氣:“我想回國。”
沈世堯將行李箱拉好,不答話。陸路以為他拒絕了自己,不死心地想再說什麼,沈世堯卻突然開了口:“明天吧,今天不可能了。”
總算是達成一致,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電梯。
靜謐到令人窒息的密閉空間內,陸路不得不悲哀地承認,他們之間好不容易緩和的關係,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再次回到了原點。
而當天晚上,陸路和沈世堯結婚以來第一次睡在了一張床上。
因為沈太太總三不五時上樓詢問她的身體狀況,還有傭人不時端些湯水進來,這樣反複數次,陸路終於放棄了:“今晚……我們一起睡吧。”
說是一起睡,kingsize的床上,卻也是她在這頭,他在那頭。
陸路還是高估了自己,眼下的狀況,她根本不可能睡得著,仿佛一閉眼,渾身的毛孔都蘇醒了,覺得不寒而栗。
沈世堯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異樣,起身要去沙發,陸路卻叫住了他:“說了不用,等會兒突然再有人上來,得穿幫了。”
沈世堯站在那裏沒動,過了很久,陸路看著他,神色有所緩和:“睡不著的話,我們就再談一談吧。”
“……談什麼?”
“這個孩子。”
“關於這點我表達得很清楚了,沒什麼好談的。”
“沈世堯你!”極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陸路試圖勸服他,“沈世堯,你想想,我們之間沒有感情,所以就算我把他生下來,他也未必會覺得幸福。”
哪知道沈世堯卻仍舊不為所動,甚至比剛才還淡定地躺回了床上:“你不用說了,隻是白費力氣而已。有這樣的精力,不如睡覺吧。”
“睡覺”兩個字終於戳到了陸路的死穴,她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冷靜,蹭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怒極反笑:“睡覺?沈世堯你好意思勸我睡覺?難道你不是最清楚,有你在的床,我一分鍾,不,一秒鍾都不可能睡得著嗎?你怎麼有臉叫我睡覺!”
陸路穿上拖鞋,起身就往大門走。她原本好心陪他演戲,但既然他不領情還得寸進尺,那便沒什麼好說的。最好她現在就下樓去,將這個孩子的來曆說得一清二楚,看整個沈家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然而還沒等陸路開門,從身後追上的沈世堯已一把將她撈進懷裏,打橫抱了起來。
“你發什麼瘋!”
“你才是發什麼瘋!”沈世堯衝她低吼。
沈世堯很少衝她發怒,一時間,陸路傻住了。
他的手臂將她箍得那樣緊,她掙紮了數次,都無法掙脫。她有些泄氣,卻又不甘屈服,咬唇怒視著他,聲音裏卻是委屈的哭腔:“沈世堯,你總是抱起我就走,但你從來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
沈世堯似乎是被她的話鎮住,過了很久,語調有些淒涼,卻又比什麼都堅定:“你知道為什麼我不問嗎,因為就算你不願意,因此討厭我,我也不希望你過得辛苦……我們的孩子,你敢打掉試試,別說陸亦航,整個遠航都得給他陪葬。你要是不信,我們就試試。”
第二天,陸路便如願上了回國的班機。她不知道沈世堯是如何說服家裏人的,她也沒興趣知道。她耳邊循環往複著的,隻有沈世堯前一晚說的那句話,如果她打掉這個孩子,他便要整個遠航都為他陪葬。
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回到家裏,蔣阿姨已經做好飯。她沒什麼胃口,直接上樓,沈世堯放好行李來叫她,她看著他的臉,心底一點一滴浸出的淬毒與寒冷,終於將她的理智淹沒。
她調整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靠在床頭,眯著眼打量他:“沈世堯,我前幾天或許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堅決不要這個孩子的真正原因。”
他不語。
她故作漫不經心地說下去:“因為他啊,是個不折不扣的的孽種。”
話一出口,陸路也嚇了一跳。她竟然以如此惡毒的字眼,去形容自己腹中的骨血。
但是,是他逼她的。
她無路可選。
沈世堯一直站在房門口沒動,偌大的臥室隻打開了廊燈,橙色的燈光映得他慘白的臉發黃。然後她便看見他一揮手,拳頭重重地落在雪白的牆壁上。
沒有流血,但沉重的悶響落至她的耳朵,也令她不禁一個寒噤。
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他會立刻衝過來掐住自己的脖子。對,就像那天一樣,將她狠狠扼住,直至她痛出眼淚,跪地求饒。
但他沒有,他隻是一直站在那裏。
頎長的身影籠罩在慘淡的燈光裏,四周的一切變得那麼靜,靜到陸路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
她茫然地望著他,像是在等待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有等。眼下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徒勞的,她知道。卻忽然聽見他脆弱到近乎崩潰的聲音。
“我隻是想要和你一起生活,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陸路呆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發現自己在流淚。
淚水如同猙獰的小蟹,橫著爬過她的臉頰,又冰又癢。她憤憤地伸手去抹,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她終於喪氣地捧住臉,哽咽起來。
沈世堯是何時走過來抱住她的,她全然不知,待她反應過來時,那雙手已輕輕環繞著她顫抖的肩,姿態卑微得令她心碎。
“我知道,你現在恨不得殺死我。”
陸路不語。
他繼續說下去:“你說我會怎麼死?被你大卸八塊後,是衝進馬桶,還是藏在床底。”
她仍舊不說話,淚水卻越來越多。
他似乎笑了一下:“哎,你不要不說話……”
“我不會殺你的。”陸路哽咽著,終於開口。
“那我會怎麼死?”
“七老八十,死在墳墓裏。”
她的聲音靜靜的,像是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他卻忽然嗚咽。
是啊,已經走到如今這個境地,日後生老病死,或許真是兩不相幹的事。
“那麼,生下這個孩子,你就離開我……”他支撐著重新站起來,望向她的臉,“我向你保證。”
那之後,情形便變得有些奇怪,陸路不再與他起爭執,像是默認了他的話。
蔣阿姨做飯,她胃口不好,也會下樓吃一些。沈世堯將她的飲食盯得很緊,要是她不去吃飯,他也就不肯拿筷子。
她都看在眼裏,但她不說。
也有吃到一半就跑回房間孕吐的時候,和別人懷孕長胖比,她初期倒是又清減了一圈,連臉頰都凹陷下去了。
她趴在馬桶邊,痛苦地重重喘氣,仿佛膽汁都要嘔出來,沈世堯也隻能站在她的身後,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子。
他們還是分房睡,隻是半夜她醒來,偶爾會發現涼被有被人重新鋪蓋好的痕跡。她睡得那麼沉,那麼做這些的人,自然不會是她。
夜幕低垂,外麵仍是璀璨的星夜,她坐在那裏,長久怔忡,像是忘記了今夕何夕。
漫長的夏日如期而至,六月裏,空氣裏都是蔓延的暑氣。
早上氣溫低一些的時候,蔣阿姨也會幫她搬一把椅子,去院子裏曬太陽。
有時候她拿著一本書,看著看著,便睡著了。再醒來,手裏的書沒了,隻剩下沈世堯伸手搭涼棚狀,站在一旁。
“你在做什麼?”
“替你遮陽。”他壞笑。
真蠢,明明家裏就有大的遮陽傘,隻是沒拿出來。
她有點想笑,卻沒笑出來,過了很久才說:“我有點餓。”
“嗯,午飯快好了。”
總歸是這些漫無邊際的瑣碎。
下午沈世堯去公司,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翻來覆去轉台,還是覺得不喜歡,於是叫在廚房燉湯的蔣阿姨:“阿姨,有空麼,我們來聊會兒天好不好。”
就這樣從最近的天氣說到晚上的菜色,再聊到蔣阿姨的故鄉,蔣阿姨一拍腿,笑起來:“呀,我有東西給你看,等等。”
沒等陸路開口,蔣阿姨已興衝衝地上樓,搬出來的,是一本放到有些泛黃的相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