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Cindy打了個電話,按號碼的時候,他的手微微在抖。
原來他又錯了,那些一時的錯過,便是永遠的錯過。
根本沒有追回一說。
他試圖握住的,不過是殘留的妄念,又或是永世不可捕捉的虛空。
陸路發作入院那天,彭俊在手術室外撥通了沈世堯的電話。
漫長的忙音過後,他聽見了一個男人陌生的聲音,他有些怔忡,卻很快回神。
他用練習過多次,平靜的語調對他說:“您好,請問是沈世堯先生嗎?您的太太即將生產,我希望您能盡快趕過來,見證這個生命的奇跡。”
他用了英語,說到“miracle”的時候,他的尾音有些顫。然後他聽見電話忽然被掛掉的聲音,他愣了一下,漸漸笑了。
Lulu,我相信你知道的話,一定會責怪我的吧?
但身為一個男人,既然無法為你抹去臉上的淚珠,那他唯一能做的,便隻剩幫你找到那個可以的人。
他不是她的億萬星光,他是她今夜獨一無二的月亮。
聖誕節的前夜,清珂給陸亦航打了一通電話。
掛掉電話後,她拉開久未掀動過的厚重窗簾,透過蒙塵的玻璃窗,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麵纏繞在樹上的彩燈。
和這一室的黑暗與冷清比,那些五顏六色的燈光實在好熱鬧。
她笑了笑,又將窗簾闔上。
在早些時候,她與陸亦航已經分開,又或者說,是她主動向陸亦航提出了分開。
漫長的沉默後,陸亦航說:“好。”
然後他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也隻有到了這一刻,陸亦航才發現,原來他留在這套公寓裏的痕跡竟這樣少。就連衣服,也隻有可憐的兩套。
他盯著空著大半的行李袋發呆,再一抬頭,撞上清珂悲傷的眼神,才陡然間明白,原來她比自己還清楚。
清理衣櫃的時候,陸亦航看見那套黑色的禮服裙。
如果沒記錯,那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
但卻是心懷鬼胎的禮物。
他覺得如鯁在喉,最後,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拉上了櫃門。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低頭換鞋,清珂忽然叫他:“亦航……”
他無言地回頭,就看見她眼底已閃著淚光:“開車注意安全。”
說完,她又笑了笑:“還有,謝謝。”
當一段關係真正劃上句點,能說的,大概也隻剩這句毫無用處的“謝謝”。
他將頭埋得更低,幾乎是逃也似的進了電梯。
一別數月,陸亦航沒有想到,他還會接到清珂的電話。
還是在這個如此特別的節日。
“昨天我收拾東西,”清珂慢吞吞地說,“在抽屜裏找到了你的袖扣,你要有空,就過來拿吧……”
陸亦航沉默,就聽見那邊傳來清珂自嘲的輕笑:“騙你的,其實是我買了一對袖扣,想以此作為理由,請你過來吃頓飯而已。難得過節,我又剛好沒有工作,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你願意嗎?”
她說著,聲音漸漸低下去,語氣竟像個可憐巴巴跟大人討糖吃的孩子。
“……我知道了,下班後我就過去。”
“謝謝你。”聽見他的話,清珂又重新雀躍起來,“對了,你什麼都不用買,晚飯我會準備好的。”
“嗯,拜拜。”
“拜拜。”
到了地方,才知道清珂沒有說謊,她確實準備了大餐,還是豐盛到無論如何兩個人都吃不完的分量。
“好像是有點多了,”清珂數著盤子,自言自語。陸亦航這才注意到,今天她穿了那件黑色的禮服裙。
“這條裙子……”他欲言又止。
“裙子怎麼了?我還是覺得它很漂亮啊,黑色果然是最不會過時的顏色。”她眉眼彎彎,看上去好像真的很開心。
陸亦航一下子說不出剛才想說的話。
吃過飯,才知道清珂原來還訂了蛋糕。六寸的翻糖,對他們來說,還是太大了。
更何況她胃口不好,隻吃了一小塊。
“能陪我跳一支舞嗎?”她忽然說。
不等他回答,她又問:“華爾茲會嗎?”
陸亦航呆滯地點頭。
清珂就笑起來,輕快地跑去打開CD機。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跳過舞啦,總覺得節日應該慶祝一下。”她蹲在那裏,凝視著機器上的按鈕,“對了,亦航,跟你說哦,其實就算是到了現在,有時候我一覺醒來,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還是會覺得難以相信,我居然是個藝人……還有哦,據說Cindy姐幫我接了新戲,明年,大概會很忙吧。”
她抬起頭,視線仿佛落在窗外樹上的彩色燈光上。陸亦航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再慢慢將注意力重新轉回她的臉上,這才發現,她竟哭了。
在這一瞬間,他猛地意識到,自己真的罪孽深重。
很多事都不該開始的,起初不該費盡心思地回來,後來不該處心積慮地想去她身邊,最最不應該的是,拉眼前這個人下水。
她何其無辜。雖然過去她總說自己是甘願的,但現在,大概也是恨著他的吧。
當然,小六也恨他。
說起來,他生命裏唯一有過的兩個女人,竟然都在恨他。
陸亦航看著桌上的殘羹冷炙,再看了眼那個缺了一角的翻糖蛋糕,悔恨幾乎令他窒息。他搖搖欲墜地站起來:“對不起,我突然想到還有別的事,今天還是不跳舞了吧……”
說罷,他沉默地站在那裏,等待著她的反應。
他以為她至少會挽留,或是發一通脾氣的,但都沒有,清珂關掉CD機,慢悠悠地站起來:“那好吧。”
他有些驚詫地看著她,一動不動,直到清珂被他盯得不得不轉開臉,遲疑地問他:“怎麼了?”
“沒什麼。”他陡然覺得自己可笑,“那我走了。”
“亦航,再見了啊。”行至門口,她向他揮手。而後又像想起什麼,叫住他,“等一下,還有東西忘了。”
是那一對袖扣,被裝在漂亮的禮盒裏。
“Merry Xmas.”她將盒子放入他手中,“所以亦航,這一回,是真的再見了哦。”
陸亦航點頭出門,沒過多久,便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
窗外飄來熱鬧的聖誕歌曲,他站在那裏,看著電梯的數字不斷變化,心突然毫無征兆地狂跳起來。
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滾燙的淚水滴在紙盒上,暈開一片,他用手去擦,淚水卻越來越多。
電梯停了走,走了停,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於放棄這個徒勞的動作。
陸亦航沒有想過的是,那一天,是他最後一次見清珂。
他覺得虧欠她太多,除了該給卻沒能給的“對不起”,想給卻給不起的“我愛你”,他最過分的是,竟連一支華爾茲,都吝嗇於給她。
今生,他都欠她一支圓舞。
最近大半個月,陸路都覺得頭痛。
當然,這並不是產後後遺症,而是因為身邊這個人。
一大早,陸路剛睜開眼,沈世堯便已以最快的速度湊至她身旁,討好似的道:“早飯已經準備好了,你先吃吧。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我這就去門口,你吃完叫我進來收拾就好。”
他的表情就像害怕被主人遺棄的小狗,陸路的嘴角抽了抽。
不止今天,其實每天,陸路都會被沈世堯如此搶白,很多時候,陸路簡直想一腳踹飛他,當然,如果她能踹得動的話。
回想當天,她被送進產房時,做夢都沒有想過,和兒子沈嘉懿一起降臨的,居然還有這個男人。
所以當她睜開眼,看著他第一時間親吻她的額頭,對她說“辛苦了”的時候,陸路徹底傻住了,甚至忘了閃躲。
待她反應過來,便隻能徒勞地望著站在一旁的彭俊,用眼神表示自己的憤怒。
可彭俊卻視若無睹。
那一瞬間,陸路恍然大悟,原來彭俊一早打定主意這麼做。
意識到這點,她說不清是氣惱更多,還是動容更多,過了很久,才慢慢轉過頭,對沈世堯說:“嘉懿呢?我想抱抱他……”
“叫……嘉懿?”沈世堯臉上的喜悅溢於言表。
“嗯,嘉懿。陸嘉懿。”陸路看著他,語調平靜。
他們就那樣四目相對,直到陸路發現他的眼睛開始泛紅,似乎想說什麼,她連忙轉開臉,背對著他,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把嘉懿給我抱抱。”
她終究是抱到了自己的孩子,那種感受真是奇妙,明明不久前還是蜷縮在自己肚子的小肉團,此刻卻變成了長著鼻子眼睛的小人兒。
一想到這個小人兒以後還會長大,變得比自己還高,再也抱不下,陸路便忍不住鼻酸,造物主真是神奇。孕育一個生命,真是神奇。
“他很乖的,都不哭。”護士將孩子接過去,對她微笑。
陸路也對她微笑,笑罷,轉頭麵向彭俊:“謝謝。”
他為她做的這許多許多,她竟然隻能以如此輕飄飄的字眼回饋,陸路不禁覺得,語言在有些時候,實在太過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