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是來複仇的,但那一瞬間,她腦袋空茫一片,毫無頭緒。
而其實,她早該一刀殺了他的,在那些同床共枕的一千多個日夜。
陸傳平醒來的時候,宋清遠趴在他身旁睡著了。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宋清遠猛地驚醒,支起身子,死死地盯著他。
陸傳平張嘴,似乎想要說話,卻礙於罩著氧氣罩,呼吸困難,隔了很久,才發出斷斷續續的微弱聲音:“璉……城……”
他重複了幾遍,宋清遠才聽懂他的意思,唇邊泛起一抹冷笑:“她現在很好,我看你更需要擔心自己。”
陸傳平起伏的胸口漸漸平複下來,良久,宋清遠聽見他更加艱難卻堅定的聲音說:“條……件……我……答……答應你……”
是怔忡了許久,宋清遠才逐漸明白過來,陸傳平口中的條件是什麼。
他願意用自己的命,去換陸璉城的。可那時候他都不在了,他憑什麼敢相信自己會放過她?
宋清遠臉上的笑容越發陰寒,卻忽然聽見床上那個人,拚盡全力,一字一頓咬牙道:“你、你隻有……一次機會,如、如果你……讓我……我好……好起來,那……那……”
後麵的話陸傳平無力說完,隻能大口吸氣,宋清遠卻如遭雷劈,一瞬間懂了。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冷酷和殘忍,一旦他好起來,那麼死在他手中的,就會是自己。
沉默良久,宋清遠終於開口:“你動手,還是我動手?”
“你……你希望?”
“我希望你死,但不是今天,等轉去VIP病房以後吧,在這裏……死不掉的。”宋清遠起身,嘲諷地望了陸傳平一眼,朝病房門口走去。
走到一半,陸傳平忽然叫住她:“清、清遠……”
她強忍住崩潰的情緒,顫抖地回頭:“什麼?”
“你昨天……明明……明明可以……殺了我……但、但是你……你沒有……所以……我……我相信……你……不會動璉城……因為……因為……你愛我。”
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你不要自作多情!明明想要大聲否認,最終卻甩上門,匆忙逃走。走廊裏,疾步的宋清遠捂住嘴,胸腔噴薄而出的,是怎麼都止不住的哽咽。
這場博弈,他輸了所有,甚至性命,但她,卻從沒有贏。
因為從一開始,丟掉心那個人,便是她自己。
新年第一天。
當陸璉城牽著陸亦航的手,快樂地奔跑在普羅旺斯的雪野上時,剛剛轉入VIP病房的陸傳平安靜地停止了呼吸。據院方調查,死因是由於陸傳平使用了在接受注射時從護士推車裏偷來的針管,往自己的靜脈裏注射空氣。
調查結果出來當天,宋清遠正式起訴了這家醫院。而隨著起訴一起辦理的,還有陸傳平遺產的繼承手續。按照法律,在沒有立下遺囑的前提下,宋清遠將分得陸傳平四分之三的遺產,而另外四分之一則歸於陸璉城名下。
接到律師電話的那天,普羅旺斯寒風蕭瑟,陸璉城前幾天和陸亦航去了一個較偏僻的農莊做客,手機信號不好,她也沒有在意。直到這刻接到這通電話,她頓時眼前一黑,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
“你騙我!我要給我爸打電話,讓他炒了你!”陸璉城慌亂地掛了電話,哆嗦著手指按了好幾遍,才把號碼按對。
然而接電話的卻不是那個寵愛了自己十幾年的人,宋清遠的聲音疲憊而悲傷:“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一直不通。你在哪裏?快回來吧,你爸爸……去世了。”
陸璉城還記得從法國回來的那日遍地都是白雪,晃得人眼花,她一步步走,步履艱難,總是摔跤。
沉默地跟在身後的陸亦航要上前扶她,她卻無意識地甩開他的手,無知無覺地爬起來繼續走。
漫長的雪路仿佛看不到盡頭,陸亦航目光空洞地望著自己被陸璉城甩開的手,心中也像是被鑿開了一個大洞,無數的冷風灌進去,他一下子喪失了追上去重新扶住她的勇氣。
街邊飄來歡樂的歌聲,舉目四望,陸亦航才發現四周都是火紅的裝飾,新的一年就要來了。然而這一切在他眼中,卻已是黑白一片。
到家時,宋清遠正在沙發上閉目小憩。這些天她一直睡不好,明明成功複仇,一切又都在自己掌控,她卻悲哀地發現,自己並沒有輕鬆或者快樂的感覺。她甚至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夢見父親。
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都老得不像話了,父親卻還是那麼年輕的樣子,他伸手摸摸她的,笑著問她,囡囡,你開心了嗎?
宋清遠便流著淚一直搖頭,搖著搖著,她猛地驚醒,便看見陸璉城血紅著一雙眼盯著自己:“律師說爸爸是自殺的,我不相信!爸爸是那麼堅強的人,而且他那麼愛我,怎麼可能像個懦夫一樣自殺!”
08
陸璉城不相信宋清遠給出的“陸傳平大概受不了急性心肌梗死後遺症折磨”的解釋,也拒絕出席陸傳平的葬禮,她不再去上課,執著地遊走在家裏和醫院,非要找到陸傳平自殺的真相。
宋清遠看著這樣的陸璉城,忽然覺得她很像當年的自己,可是這麼執著又有什麼用,真相永遠都是殘忍。
那段時間,澳海的大部分股權剛剛轉到宋清遠名下,澳海因為董事長位置空缺,高層蠢蠢欲動,員工人心惶惶。宋清遠自知不能再這樣下去,於是一咬牙,叫來陸亦航。
說來好笑,這偌大的世界,到頭來她卻隻能選擇相信他。
兩人談好條件,宋清遠正式出任董事長,澳海也會隨之改名遠航,實際事務則由陸亦航在背後操作管理,五年後,陸亦航可以獲得澳海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其實陸亦航那年隻有大三,未必能勝任公司的工作,但他卻在宋清遠提出這個協議時,硬著頭皮說了好,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別的選擇。他從不敢問宋清遠整件事情的經過,不敢問關於陸傳平死亡的真相,就好像他不敢在陸璉城因為過度悲傷下意識甩開自己的時候再度追上去。
因為不論真相如何,在帶著陸璉城上飛機的那刻,他就成為了幫凶,卑鄙的幫凶。
而身為幫凶,他沒有逃跑的資格,更何況,這也是他唯一能夠擺脫受製於人命運的出路,也是……他留在她身邊的唯一可能性。
“對了,”宋清遠最後瀏覽著和陸亦航的協議,“這次你和璉城去法國,玩得開心嗎?她對你沒有起疑心吧?我希望她永遠不要知道這些事,稍後我會安排她去美國讀大學,如果再過幾年,她還那麼喜歡你,你們就結婚吧。”
陸亦航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麼,最後卻隻是簡單地說了一個字:“好。”
是真的好。這一生,他對無數人說過“好”,卻大都是逆來順受,不得已而為之。但唯有這一次,他是真的願意。
那個無數次訴說著愛他的女孩子,隻有在她因為過於悲痛,無意識甩開他的手的那刻,他才能確定,原來他是真的愛著她的。但他卻已經無可避免地成為了傷害她的凶手之一。那麼,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在今後漫長的時光裏,陪伴她,補償她,每天都告訴她,他也愛著她。
給她幸福。
而其實關於陸璉城,宋清遠有自己的想法。就像陸傳平篤信的那樣,她不會真正傷害她,因為她是她愛過的那個男人的女兒。但與陸璉城時刻相對,像過去一樣親密,宋清遠也做不到,陸璉城的存在隻會提醒她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這意味著她將永遠禁錮在過去,承受良心的折磨。
她不要。
所以她要把她送走,送得遠遠的,如果她喜歡,她也願意將她最喜歡的人送到她的身邊。就算失去了至親,她也不會是不幸的。至少,不會比曾經的她更不幸。
而世界上哪來那麼多圓滿呢,所謂的圓滿,不過是貪心人做的夢罷了。
然而宋清遠失算的是,陸璉城會在出國的前夕推開自己的房門,將那份明明已經被碎紙機絞碎了的偽造轉讓書丟在自己麵前。
宋清遠的瞳孔一瞬間放大,她不可置信地盯著那張由無數張碎紙片粘貼起來的合同,她是花了多大力氣,才將它們從垃圾桶裏翻出來,拚湊在一起?
百密一疏,宋清遠做夢也沒有想到,當初少了一個將它們衝進馬桶的步驟,會帶來這麼大的禍患。
良久,宋清遠才聽見自己漠然的聲音:“這能說明什麼呢?”
“說明我爸爸不是自殺。”陸璉城強忍住聲音中的哽咽,一字一頓道,“是你……不對,還有我……殺了他。”
說罷這句,陸璉城癱坐在地,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起來。
她雖然是個任性的大小姐,卻不是白癡,那張轉讓書的印章她再瞎,也知道是自己偷出來的那個。她對陸亦航從來信任,卻在這刻,真真切切感到絕望而膽寒。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回憶起當年,是她陰差陽錯地將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推到爸爸身邊,陸璉城就想一把刀結果了自己,可她不能,她還要強撐著站起來,為她的爸爸討回公道。
陸璉城猛地起身,搖搖欲墜地往大門方向跑去:“我要去報警,告你謀財害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