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下子控製住他的整個身心,好像體內的另一個鄭航在不經意間悄悄冒了出來。他的全部思維都隨著這個鄭航的出現而被調動起來。他想到了母親。母親的憂鬱不是一天形成的,父親的死隻是一顆種子,時間才是化雨春風,慢慢地發芽,抽枝長葉,最終茁壯成參天大樹,把母親帶了去。
這感覺讓他惶恐。
“你覺得每天接觸凶殺案會改變你嗎?”鄭航捏了捏眉心,答非所問地說。“我是說,一邊你是個女孩,以後會結婚,會生兒女,一邊你得出去逮捕殺人犯,包括涉及婦女兒童的殺人犯,或者是處理綁架婦女兒童的案子,連環性侵案件,縱火案,或者別的有關婦女兒童的案件,你感覺會怎麼樣?”
方娟小聲地說:“你怎麼突然這樣想?”
“我覺得你是個感情豐富的女孩。你在外麵辦了那些案子,然後回到家帶兒女,給丈夫做飯,你覺得能洗掉那些案子帶給你手上的氣味嗎?更不用說抹去腦海裏的印象。”
“我想,我能。”
“女人真能這樣完成角色轉換嗎?”
“家庭會給我帶來無窮的樂趣,兒女更能讓我忘掉其他的事情。”
鄭航皺眉看著方娟,顯然不想接著討論下去,接著看暴風雨。過了一會兒,方娟湊過來,拿起鄭航的手搖晃。“你在想什麼呢?這個案子嗎?”
“是的。”鄭航縮回手,“我覺得你既做得對,又不對。刑偵部門是關鍵。你以前聽說過平庸之惡嗎,方娟?”
“平庸之惡?”
“也有人稱之為平庸之罪。”
“你說的是那個德國納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
“是啊。猶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關於艾希曼審判的報告》裏描述審判席上的納粹黨徒艾希曼,‘不陰險,也不凶橫’,完全不像一個惡貫滿盈的劊子手,‘他的一生都是依據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所有行動都來自康德對於責任的界定。’‘他所做的都是當時國家法律所允許的;作為一名軍人,他隻是在服從和執行上級的命令。’阿倫特據此提出了著名的‘平庸之惡’概念,認為這種惡是不思考人,不思考社會。惡是平庸的,因為你我常人,都可能墮入其中。”
方娟嘟囔了一句:“它是相對於‘極端之惡’說的。”
“它其實揭示了人類的本性。這樣的惡是不曾思考過的東西,就像覆蓋在毒菇表麵的黴菌那樣繁衍,可以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比如在這係列案件中,刑警可能就在確鑿的證據麵前失去了自己的判斷能力。”
“你這是轉著彎兒表揚我呢。”
鄭航聳聳肩。“誰說我在表揚你了?這是生活的真相。你我都生活在體製中,每個人都在附和它,僅僅是因為不想與他人不同,隻想做個順應他人的‘好人’,所以每個人都可能犯‘平庸之惡’。惡是不用思考的,隻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本質。”
“我即不希望犯平庸之惡,也不想有平庸的英雄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