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春明的頭慢慢轉回來,答道:“我從來沒有指望誰來救我。”
徐鐵英也回頭了,望了望嚴春明,又望向正在記錄的孫秘書。
孫秘書記錄完嚴春明的答話,抬頭看見了徐鐵英的目光,便等著他的指示。
徐鐵英的眼神裏沒有任何指示,又轉回頭繼續看山。
孫秘書隻能繼續一邊說一邊記錄:“我們能救你。前提你知道,告訴我們,抓的人裏還有哪些是共產黨?”
嚴春明慢慢站起來:“必須說嗎?”
孫秘書又抬起了頭,借看嚴春明,見徐鐵英的背影紋絲未動,隻好記下嚴春明這句反問,接著邊說邊記:“我們會為你保密。”
嚴春明:“沒有什麼密可保了。今天你們抓的人隻有我一個人是共產黨。”
孫秘書揮筆記錄不再抬頭,接著問道:“你這樣說我們會相信嗎?”
“你這句話不要記了。”徐鐵英這時倏地站起,中斷了審問,“讓他簽字吧。”
“是。”
難得孫秘書將心中的驚詫掩飾得如此自然,拿起記錄本遞給嚴春明,“簽名吧。”
嚴春明將記錄湊到眼前,也就幾句話,很快看完了:“筆給我。”
孫秘書遞過了鋼筆。
嚴春明的臉幾乎貼在了筆錄上,找到簽名處,工整地寫下一行字:“中國共產黨黨員 嚴春明”!
徐鐵英直接把記錄本拿過去,撕下了那一頁筆錄,把本子還給孫秘書:“可以把燕大學委另外幾個共產黨帶來了。”
“另外幾個共產黨?”孫秘書詢望向徐鐵英。
嚴春明也驚望向徐鐵英,可惜沒有眼鏡,看不清麵前這巨大的一團模糊。
孫秘書必須問了:“局長,哪幾個共產黨?”
徐鐵英今天的口袋裏像是裝滿了名單,在把嚴春明的筆錄放進去時,掏出了另一份名單:“都在上麵。”
孫秘書手裏那份名單:
“梁經綸”赫然寫在第一個!
接下來是幾個或陌生或不陌生的姓名。
孫秘書的目光定在了最後一個姓名上——“謝木蘭”!
不能再掩飾猶豫,孫秘書走近徐鐵英,指著謝木蘭的名字低聲說道:“局長,這個人是不是最好不要叫?”
徐鐵英並不看名單,回道:“都叫。”
梁經綸囚房窗口的日光直射在那份抓人的名單上!
“這不是在抓共產黨,不是打壓我一個人,這是要破壞幣製改革!”梁經綸的手一抖,將名單擲還給孫秘書,“立刻報告建豐同誌!”
孫秘書:“徐鐵英是突然襲擊,我沒有時間報告。”
梁經綸:“曾可達呢?鐵血救國會就我一個人在北平孤軍作戰嗎?!”
“梁經綸同誌。”孫秘書低聲喝住了他,“曾可達同誌正在行轅留守處開會,何其滄、方步亭都在那裏。出了門你要求見王站長,請他立刻打電話到會場去,請何其滄、方步亭出麵保謝木蘭。牽涉共產黨,報告建豐同誌,他也為難。”
王蒲忱的眼中,兩輛載著軍警和學生的車開出了監獄大門。
最後一批學生在上最後一輛車了。
王蒲忱的耳邊,監押組那個人在報告。
他掏出了煙和火柴,點煙的手突然停住了:“誰?”
監押組那人:“謝木蘭。”
王蒲忱扔掉火柴,掏出那份釋放名單飛快掃視,竟然沒有謝木蘭!
王蒲忱倏地抬起頭。
最後那輛車已發動了,後擋板剛推上。
王蒲忱喊道:“還有人,這輛車先不要開!”
一個車下的憲兵:“是!”立刻跑向駕駛室旁,“王站長命令,先不要開。”
王蒲忱領著監押組那人,快步向牢房方向走去。
西山監獄這處後院,從接手保密局北平站一年多來,也是王蒲忱特喜歡獨處的地方,今日進來,如此怪異。
徐鐵英一個人坐鎮草亭,高牆外的西山居然沒有一聲鳥叫,沒有一絲風聲。
王蒲忱平時徜徉的步子慢得更徜徉了,進了草亭。
徐鐵英望著他。
他也望著徐鐵英。
“孫秘書叫你來的?”徐鐵英望向他的眼。
王蒲忱:“是梁經綸,在牢房通道抗議。”
“抗議什麼?”
“徐主任。”王蒲忱叫著徐鐵英黨通局的職務,在旁邊石凳坐下了,“今天突然成立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顯然是美國向南京施加了壓力。司徒雷登大使又親自點名何其滄、方步亭出任副主任和委員。這個時候當著謝木蘭暴露梁經綸的身份,如果謝木蘭不就範,無論是殺她還是關她,方家和何家這一關都過不去。事關大局,請徐主任考慮這一層利害關係。”
“這一層關係我好像還真忘了。”徐鐵英乜向王蒲忱,“陳部長說過,牽涉到複雜的人事可以聽聽你的意見。王站長認為該怎麼辦?”
王蒲忱:“我的意見剛才已經說了。”
徐鐵英:“釋放謝木蘭?”
王蒲忱:“請中央黨部考慮我的意見。”
徐鐵英:“可以。但是必須履行釋放程序。”
王蒲忱:“我們都知道,謝木蘭並不是共產黨,無須履行釋放程序。”
“可梁經綸是共產黨,正在發展謝木蘭。”徐鐵英斷然回道,“因此,梁經綸必須向謝木蘭說清楚自己鐵血救國會的身份。說清楚了,謝木蘭還願意跟他,就可以釋放。”
王蒲忱失去了平時的淡定,有些激動:“徐主任,我理解中央黨部對我黨黨員的甄別紀律,隻想提請中央黨部考慮,今天釋放學生是總統的決定。尤其牽涉到謝木蘭,必定驚動美國盟友的態度。我請求中央黨部先報告總統……”
“中華民國不是美國盟友的情婦!總統也犯不著事事看美國人的臉色!”徐鐵英倏地站起來,“我再提醒你,總統首先是我黨的總裁,是代表我黨競選的總統。現在總裁就在中央黨部聽取陳部長的全麵彙報。你還請求向總統報告嗎?”
王蒲忱終於驚了:“就為了一個梁經綸?”
“到現在你還認為隻是一個梁經綸?”徐鐵英徹底攤牌了,“這一年多來美國跟我們的外交關係日益惡化,原因之一就是黨國內部有人離心離德醜化黨國形象。譬如這個梁經綸,利用何其滄跟司徒雷登的關係,多次向美國人傳達負麵影響。他到底是在執行你們經國局長推動幣製改革的計劃,還是在執行共產黨學委的指示?!王站長,剛才那份報告已經給你看了,你們都是鐵血救國會的成員。對你,黨部是放心的。可這個梁經綸到底是曹營還是漢營?你們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居然還讓他跟那個有重大中共嫌疑的方孟敖聯手行動。經國局長走險棋,你們誰都可以逢迎,我們中央黨部必須為黨國負責。”
王蒲忱望向高牆外的西山,似乎明白為什麼滿山的鳥都不敢叫了。
“不談了。”徐鐵英看表了,“顧全經國局長的工作,也是給梁經綸最後的機會,我們給他半個小時爭取謝木蘭,然後向那幾個共產黨公開他的真實身份。至於謝木蘭能不能爭取,對方家、何家應該如何善後,王蒲忱同誌,無論作為保密局,還是鐵血救國會,你們都知道應該怎麼辦。”
王蒲忱沒有再說話,慢慢站起來,慢慢轉身,往後院通道走去。
與進來時不同,他的腳步重了,而且踏地有聲。
徐鐵英向他那雙腳乜去,辨析著那雙踏地有聲的腳步傳出何種滋味在心頭。
王蒲忱其實已經沒有更多想法,隻想驚動背後西山的鳥都飛起來,像平時一樣聒噪,趕走揮之不去的耳鳴。
西山卻依然沉寂!
方宅一樓客廳。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孟韋在客廳門前站住了,望向廚房那邊。
團圓美滿,今朝最……
上海國語,吳儂風韻,程小雲今天唱來卻隱隱露出“鏡花水月”的感覺。
何孝鈺在一旁幫著拌蔬菜沙拉,停住了鋼叉,沒有跟著學唱這一句。
程小雲在麵包烘箱前回過頭:“怎麼不唱了?”
何孝鈺:“程姨,我怎麼覺得你是在唱《紅樓夢》……”
程小雲怔在那裏:“是嗎?”
“是。”
“是我走神了。”程小雲歉笑了一下,“今晚是團圓飯,可不能唱成《紅樓夢》。我們再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方孟韋的背影聽著身後的歌聲,已經在通往二樓辦公室的樓梯上。
辦公室的門開著,能看見姑爹在辦公桌前整理東西,也能看出姑爹在聽著廚房教唱的歌聲。
團圓美滿,今朝最……
方孟韋的身影來到二樓辦公室。
謝培東回頭望著方孟韋。
方孟韋也在望著姑爹。
謝培東:“木蘭沒有跟你出來?”
“找幾張崔叔的親筆信函,報告也行。”方孟韋沒有接姑爹的話題,淡淡地說道。
謝培東怔了一下,見他目光遊移望著別處,便轉身去開文件櫃:“何伯伯出麵了,南京那邊來了電話,抓的人今天都會保釋出來。還有,開完會,你爸會陪何伯伯來家裏吃飯。”
謝培東拿著信函轉身,見方孟韋依然沒有接言,但聽見樓下教唱的歌聲又隱隱傳來: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謝培東:“何副校長輕易不來我們家。你小媽教孝鈺唱這個曲子,是想晚飯時讓老人開開心。”
方孟韋還是沒接言,隻伸手去接謝培東手裏的信函。
謝培東望著他,這時才問:“要崔叔的信函幹什麼?”
方孟韋:“崔叔家還有兩個孩子呢,人家也想爸。這麼久了,總得寫封信吧。”
謝培東一愣,半晌才說道:“人在美國,有信也不會這麼快。你要寫得不像,反而會引起崔嬸懷疑。”
方孟韋從他手裏拿過了信函:“美國人的飛機天天往中國飛,崔嬸心裏比誰都明白,崔叔早該有報告送到這裏了。”轉身走出門口,又站住了。
一樓廚房那句反複教唱的歌聲又傳來了:
柔情蜜意滿人間……
方孟韋的背影:“姑爹,您能不能去說一聲,今天不是唱歌的時候。”這才走了出去。
方孟韋房間的書桌上,崔中石的信函。
方孟韋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落款“崔中石”三個字上。
方孟韋用派克鋼筆在一張空白信函上先寫了一個扁扁的“石”字。
他又在信函中找到了一個斜玉旁的“王”字,又找到了一個“白”字。
然後把斜王和白字摹到了那個石字上麵——“碧”字出來了。
他繼續在崔中石的信函裏搜索。
手中的筆寫出了四個字:“碧玉吾妻”!
一滴水,淚水,潸然落在了信函的空白處!
方孟韋倏地站起來,抹了一把眼淚,轉身走到窗口處。
西山監獄後院。
一聲鳥叫。
又一聲鳥叫。
是謝木蘭在牆邊對著西山吹口哨。
如此逼真。
西山卻沒有一隻鳥兒回應她。
真沒勁,謝木蘭轉過身,打量了一下這座空落落的院子,目光緊接著望向了通往院落的那個通道。
通道裏,出現了長衫身影。
謝木蘭的心小鹿般狂跳起來,連忙轉過身,對著西山,再學鳥叫,已然氣息不勻,吹不出來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揣聽著背後那個身影的距離,慢慢放鬆了自己。
梁經綸是提著長衫下擺慢慢走進後院的。
他已經沒有往昔的淡定、飄逸。
好響亮的一聲鳥叫,梁經綸放下了長衫下擺,停在那裏。
牆外是山,牆內無鳥,聲音是謝木蘭吹出的,梁經綸閉上了眼。
又叫了幾聲,終於停了。
梁經綸閉著的眼中深藏著憂鬱,嘴角卻堆出微笑,在等著謝木蘭過來。
“好奇怪,今天山上好像一隻鳥都沒有。”謝木蘭的聲音已在身前。
梁經綸睜開了眼,看見謝木蘭兩隻眼就像兩汪水星,望著天空,盛滿了憧憬。
怎麼回話?
梁經綸隻好說道:“和人一樣,也許都出去覓食了。”
謝木蘭:“我想起了一個名人的話。”
“誰?”梁經綸隻問了一個字。
“蘇格拉底。”
梁經綸沒有再問,隻望著她。
謝木蘭的目光閃開了,背誦道:“別人為吃飯而生存,我為生存而吃飯。”
沒有回應。
謝木蘭再望向梁經綸時,發現他嘴角那一點兒笑容也消失了。
“不是說我,這句話是送給你的。”謝木蘭連忙解釋,“為了信仰,為了理想而生存!”
“什麼信仰?”梁經綸淡淡地望向了她身後的西山。
謝木蘭偏沒看出梁經綸望山的茫然,低聲答道:“為共產主義理想奮鬥終生!”
“我不是共產黨。”
謝木蘭哪裏能聽懂這語氣中的蒼涼,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梁經綸依然沒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麼?”
謝木蘭挨到他的身側,輕聲地:“這裏是國民黨的特務機關。”
倏地,梁經綸下意識地握住了謝木蘭的手!
謝木蘭倏地抬起頭。
——梁經綸的側臉,羅丹刀下的雕塑!
房間內的方孟韋放下筆,站了起來。
程小雲靜靜地站在門口。
“不想在家裏吃晚飯?”程小雲輕聲問道。
方孟韋:“給我留幾個麵包,帶給崔叔的孩子。”
程小雲:“已經準備了,再有十分鍾就能烤好。”
“謝謝程姨。”方孟韋又坐下了,拿起了筆,埋下了頭。
這顯然是不願意再談下去,希望程小雲離開。
程小雲依然站在門口:“姑爹叫我告訴你,崔叔平時給家裏寫信都很短,寫長了就不像了……”
“你們都知道,我是在騙人,在騙人家孤兒寡母!”方孟韋倏地擱下筆,抬頭望著門前的程小雲,“這個家裏每天都在騙自己,騙別人。程姨,你平時騙自己、騙我爸,都以為自己騙得很像嗎?”
程小雲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中卻已經有了淚花。
方孟韋立刻後悔了,默坐了片刻,拉開抽屜,將那頁快寫完的信放了進去:“你們說得對,我不應該寫這封信……還有,不應該說剛才那些話。”
程小雲:“在這個家裏,沒有什麼應該不應該。我隻想告訴你,從跟著你爸,我就從來沒有騙自己,更沒有騙他。我們方家每一個人心裏都難,可有一點很好,誰也不會騙誰。我和你爸,你和你哥,還有你姑爹和木蘭,都是這樣。”
方孟韋沉默了少頃,輕輕地答了一個字:“是。”
程小雲:“你不願意跟木蘭一起吃晚飯,就去崔叔家吧。麵包快烤好了,我去給你拿。”
“程姨!”方孟韋叫住了程小雲。
程小雲慢慢轉過了身。
方孟韋低著頭說道:“你下去別教孝鈺唱了,這首歌隻有你唱得最好,誰都喜歡聽你唱。”
程小雲:“比你媽唱得還好嗎?”
方孟韋:“是。”
方孟韋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程小雲露出了淒然一笑。
——這一笑,等了十一年。
西山監獄後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徐鐵英限定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梁經綸必須跟謝木蘭“談話”了。
坐在石凳上,梁經綸定定地望著對麵謝木蘭的眼睛。
謝木蘭的記憶中,梁經綸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幾次,每一次謝木蘭都不敢跟他對視。這一次,謝木蘭又扛不過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別處。
梁經綸心中一緊,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好呀。”謝木蘭短發一甩,轉回頭瞥了梁經綸一眼,目光又望向別處,等他問下去。
“為什麼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別處?”原本想問的不是這句話,梁經綸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問。
“是新月派的詩嗎?”謝木蘭再次轉過臉時,臉頰已經潮紅,兩眼也不再回避梁經綸的目光。
她感覺自己眼中閃耀著詩;
梁經綸眼中閃耀著詩;
這座院子到處都在閃耀著詩!
梁經綸好無奈,這回是自己不敢看她了,苦笑了一下,目光移向高牆,移向高牆外的西山:“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哪有什麼新月派的詩。”
“那我們就朗誦朱自清先生的詩,紀念他!”謝木蘭連忙接道。
梁經綸真不知道該怎麼接她的話了,默在那裏。
謝木蘭已經在他對麵輕輕地、深情地,朗誦起來:
白絮似的雪花漫天飛揚,
銀色的黎明靜謐得沒有一點兒聲響;
我無意間打開淺藍色的日記本,
一簇紫紅色的花瓣散落到桌上……
是西山太靜,還是朗誦聲越來越大了,整個院落都是謝木蘭空靈的聲音,向西山,向天空,也向進入後院那條通道飄去……
“幹什麼?念詩了?”徐鐵英望了一眼通往後院的通道,又望向王蒲忱,再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專注地側耳傾聽:
可我記憶的花朵卻依舊這樣鮮亮……
聽清楚了,孫秘書望向徐鐵英,答道:“是謝木蘭在念詩,朱自清的《雪朝》。”
徐鐵英賞識地對孫秘書點了下頭,又把目光慢慢移向王蒲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