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蒲忱強忍著徐鐵英這種將鐵血救國會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得意,去看手表:“還有十二分鍾。”

徐鐵英:“那就讓他們再念十二分鍾。把嚴春明那幾個共產黨都帶過來,讓他們一起聽。”

梁經綸倏地站起。

謝木蘭戛然而止。

她看見心儀的長衫像一陣風飄出草亭,飄向進入後院的通道。

梁經綸站在通道口,對著通道大聲喊道:“一切國民黨的敗類,你們不是想葬送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嗎?!都來吧!”

謝木蘭倏地站起來,熱血沸騰,向梁經綸快步走去。

梁經綸的吼聲從幽深的通道中傳來,震得所有人都在耳鳴。

徐鐵英、王蒲忱、孫秘書在對望。

嚴春明,還有另外四個名單上的共產黨學生也在對望。

“憲兵班!”徐鐵英向囚犯通道那邊喊道。

軍靴聲,快步踏來!

“徐主任!”王蒲忱這一聲雖然低沉微弱,還是透出了最後的抵抗,“作為北平站,我有責任向國防部報告一下。”

憲兵班已經跑過來了,森嚴地站在那兒候命!

徐鐵英望著王蒲忱:“哪個國防部,是保密局還是預備幹部局?”

王蒲忱:“在我們保密局北平站處決人,我必須向毛局長請示。”

“向經國局長請示都行。” 徐鐵英不再看他,對那個憲兵連長,“把人都帶進去!”

不用帶,嚴春明已經領著那幾個共產黨學生跨過了鐵門,走進了通道。

憲兵班立刻跟了過去。

徐鐵英望了一眼孫秘書:“我們走吧。”

“是。”孫秘書連跟王蒲忱對視的機會都沒有,護著徐鐵英走進了通道。

王蒲忱憤然轉身,大步向囚犯通道那邊的鐵門走去。

西山監獄密室沒有開燈。

“嚓”,一根長長的火柴光,亮出了王蒲忱的臉,亮出了桌子上第一部專線電話。

王蒲忱點燃了煙,看著那部直通建豐同誌的電話。

這根火柴眼看燃完了,王蒲忱將點燃的煙擱在建豐同誌專線電話邊的煙缸上。

又擦亮了一根火柴,又點燃了另一支煙,王蒲忱的目光轉向了桌子上另一部專線電話。

第一支煙頭還在建豐同誌專線電話邊微弱地亮著。

王蒲忱扔掉手中燃著的火柴,毅然操起了第二部專線電話的話筒,深吸一口煙,借著煙頭亮出的光,撥了電話機孔中那個“3”字!

通了,響了三聲。

“我是毛人鳳,蒲忱嗎?”

煙頭明滅,王蒲忱對著話筒:“是我,有緊要情況向局長報告。”

“說。”

王蒲忱深吸了一口煙,讓煙頭的火光微弱地照著電話:“黨通局徐主任要在我們北平站處決跟經國局長有關的人,向我出示了陳部長的手諭。我們現在是夾在中央黨部和預備幹部局之間,該如何麵對,請局長指示!”

沒有回答。

王蒲忱輕輕扔掉了已經深吸完的那支煙,夾著話筒,騰出手又擦燃了一根火柴,照著電話。

那邊終於有聲音了,還是毛人鳳的聲音,卻像是對那邊的人說話:“電話今天怎麼啦?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立刻去查!”

火柴光照著王蒲忱那張臉,盡管猜到了這種可能,那張臉依然好生絕望!

火柴光滅了,黑暗中隻能聽見王蒲忱耳邊話筒傳來一陣嘟嘟嘟的忙音。

西山偏西的太陽是一天中最好的,能把滿西山的樹都照得像油畫。

嚴春明一個人站在靠西山的高牆下,背負西山,就是一幅油畫。

梁經綸、謝木蘭還有另外四個共產黨學生偏被安排站在草亭內,麵向嚴春明。

憲兵們被孫秘書領著,靜靜地站在院子通道口外的兩邊,跟草亭保持著距離,跟這些人保持著距離。

徐鐵英走進了嚴春明那幅油畫,臉上帶著笑容,望向嚴春明:“當著他們,請重複一下你的身份。”

嚴春明沒有了眼鏡,知道不遠處那模糊的一團裏,站著梁經綸、謝木蘭還有那幾個黨員學生,答道:“中國共產黨黨員。”

徐鐵英:“具體職務?”

嚴春明:“中共北平學委燕大支部書記。”

徐鐵英占據了最為有利的位置,太陽在他的頭頂後方,直射草亭,梁經綸那幾個人的反應盡在眼底。

徐鐵英望向了梁經綸。

謝木蘭緊挨在梁經綸身邊,跟著抬頭望向梁經綸。

另外四個學生也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隻望西山。

徐鐵英望著梁經綸問嚴春明:“燕大經濟係教授梁經綸是不是你們支部成員?”

嚴春明回答得非常幹脆:“不是。”

“梁教授,他說你不是共產黨。”徐鐵英提高了聲調,直呼梁經綸。

梁經綸的目光從西山慢慢收回了,望向徐鐵英。

徐鐵英還帶著笑容,直望著梁經綸的眼。

兩雙眼在對峙。

謝木蘭眼中,梁經綸的眼神像淡淡的雲遮月,蒙著一層翳,卻閃著遮不住的光。她立刻癡了,不想再看任何別的東西,隻想看梁經綸這時的眼。

徐鐵英幾十年的黨務,功夫在這個時候顯露了。他的眼分明在看梁經綸的眼,目光同時籠罩住了梁經綸身邊的謝木蘭,帶著笑,帶著欣賞:“那就說出你的真實身份吧。”

梁經綸顯然已經做好了麵臨這一刻的準備,憤懣衝破了眼中的雲翳,望著徐鐵英,不疾不徐,亢聲念誦起來:“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

幾個共產黨學生望著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了。

梁經綸還在不疾不徐地念誦:“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

謝木蘭激動的聲音加入了梁經綸的背誦:“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

謝木蘭的加入,使梁經綸的聲音小了,接著停了。

“念哪,繼續念。”徐鐵英竟然還帶著笑容。

梁經綸心底湧出的反抗再也無法阻止:“徐鐵英,根據中華民國憲法,國民皆有平等之權利。你剛才問我的身份,現在我也問你的身份。請問,你是不是國民黨黨員?”

徐鐵英依然保持自己的矜持:“當然是。”

梁經綸:“請問你在國民黨內的職務?”

徐鐵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梁經綸:“你是國民黨黨通局全國黨員聯絡處主任。”

徐鐵英沒有回答。

梁經綸厲聲地:“根據國民黨黨章,根據你們黨通局的條令,凡是國民黨黨員,聞聽《總理遺囑》,都必須參與背誦。以你的身份,剛才為什麼不跟著背誦?”

徐鐵英的臉慢慢青了。

梁經綸:“你還要我繼續念嗎?我們一起念!”

孫秘書也在望著徐鐵英,因為徐鐵英正在向他望來。

孫秘書的臉讓徐鐵英好生厭惡,沒有表情,卻像一部黨章!

徐鐵英轉望向嚴春明:“你都聽見了?”

嚴春明的臉更讓他生氣,不苟言笑的人這時嘴角露出的那一絲笑,倒像個勝利者。

“孫朝忠!”徐鐵英向孫秘書吼道。

“在。”孫秘書走了過去。

徐鐵英從口袋裏掏出一本藍底印著一枚白色國民黨黨徽的身份證:“這就是假冒中共黨員梁經綸的真實身份。拿去,給那幾個學生看!”

孫秘書盡力保持著鎮定,接過身份證,下意識地翻開了。

身份證上,梁經綸的照片,比現在年輕,右下角被一枚鋼印死死地壓在身份證上!

照片下麵,赫然印著:

梁複生!

中國國民黨黨員!

入黨時間:民國二十九年!

入黨介紹人:蔣經國!

發證單位:中國國民黨全國黨員通訊局!

“拿去!”徐鐵英聲色俱厲。

孫秘書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拿著那本身份證走進了草亭,沒有看梁經綸,隻對那幾個青年學生:“站成一排,保持距離。”

幾個青年學生,還有謝木蘭都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兩眼望向遠方的天空,聲音也像從遠方的天空飄來:“沒有什麼不能看的,你們自己辨別吧……”

孫秘書手中,打開的身份證。

四個青年學生,包括那兩個中正學社的假黨員,都露出愕然的目光!

“卑鄙!拙劣!”謝木蘭挽住梁經綸的手臂,看了一眼那四個青年學生,接著轉向徐鐵英,“你就是黨通局造證的人,造這麼個假證還不容易。這麼拙劣的手段,有人相信嗎?!”

徐鐵英又露出了笑容,這次明顯帶著猙獰,沒有理睬謝木蘭,對孫秘書:“看了就行,拿過來。”

孫秘書又拿著身份證走向徐鐵英。

徐鐵英:“給嚴春明看。”

孫秘書把身份證直遞到嚴春明的身前,嚴春明淡淡地接過身份證,卻隻拿在手裏。

徐鐵英:“早知道了是不是?”

嚴春明:“知道什麼?”

徐鐵英:“你們中共北平城工部早就知道了梁經綸的雙重身份,現在還裝,有意義嗎?”

嚴春明:“雙重,什麼雙重?請你把他第一重身份說給我聽。”

徐鐵英:“中共北平學委燕大支部委員,不是嗎?”

嚴春明反正什麼也看不見,別人也就很難看見他真實的神態,他虛望向徐鐵英說話的方向,突然問道:“你是中共燕大支部書記,還是我是中共燕大支部書記?”

“當然你是。”徐鐵英立刻接下他的問話,突然提高了聲調,“你不隻是中共燕大支部書記,還是梁經綸加入共產黨的入黨介紹人。你剛才否認他是中共黨員,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目前為止你還真不知道他國民黨的身份,作為支部書記,作為入黨介紹人,你不會供出他。可惜這種可能被你剛才的態度否定了。梁經綸剛才慷慨念誦《總理遺囑》,已經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你現在還保護他,就隻剩下一種可能了,那就是你們北平城工部已經發現了梁經綸的真實身份,假裝沒有發現。嚴春明,你昨晚突然返回燕大,今天劉初五那樣的大人物都不惜以身犯險,我們真會相信你們會這樣保護學生嗎?你們這樣做隻有一個原因,是在跟梁經綸背後那個更大的人物鬥法!”

說到這裏,徐鐵英轉望向梁經綸身邊的那幾個學生:“想知道梁經綸教授背後那個更大的人物是誰嗎?”

兩個真正的共產黨學生怔在那裏,另外兩個中正學社的共產黨學生也怔在那裏。

謝木蘭卻是臉色白了,挽著梁經綸的那隻手也僵了,突然覺得耳鳴起來。

徐鐵英接下來的聲音於是嗡嗡轟鳴:“就是你們剛才在我們國民黨黨證上看到的梁經綸的入黨介紹人,現任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蔣經國局長……”

滿西山都是徐鐵英的聲音在回蕩。

所有的目光都在梁經綸一個人身上。

梁經綸一直挺立著,不看任何人,又好像沒有聽到任何聲音。突然,他的一隻手臂奮力一挽——謝木蘭身子軟了,正在往下滑去。

梁經綸那隻手如此有力,一把挽住了謝木蘭!

西山監獄密室裏,啪地一下,王蒲忱打開了桌上的台燈,操起了二號專線的話筒:“王秘書嗎,我是王蒲忱,無論建豐同誌在哪裏,請務必將電話轉過去,我有緊急情況報告。”

這幾句話是一口氣說完的,接著便是等王秘書回話,對方依然沉默,似是在等王蒲忱接著把話說完。

王蒲忱:“我已經說完。王秘書,請回話。”

“我就是。”

——熟悉的奉化口音,建豐同誌!

王蒲忱一驚,立刻站直了,竭力調整自己激動的情緒。

“唉。”沉默的間隙,話筒那邊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

王蒲忱聽來,卻像風送濤聲。

接下來建豐同誌的聲音再平靜,王蒲忱都已經聽到暗潮洶湧了:“蒲忱同誌,我剛開會回來,大致情況已經知道了,你把你那邊現在的情況說一下吧。”

“是。”王蒲忱也盡力平靜地回答,“徐鐵英扣了幾個共產黨青年學生,已經當著他們暴露了梁經綸同誌鐵血救國會的身份。接下來的情況是除了兩個我們中正學社的人,另外幾個都不能釋放了。最不能理解的是他們把謝木蘭也卷進來了,明知道她不是共產黨,是方家的人,才十九歲……”

“為什麼不阻止,不報告?!”電話那邊突然傳來建豐同誌從來沒有的震怒!

王蒲忱選擇了沉默幾秒鍾,他必須沉默幾秒鍾,不是那種思索托詞的沉默,而是停留這片刻的時間以表示自己下麵的話很難說清楚:“是,建豐同誌。孫朝忠同誌及時將情況傳遞給了我,我找到了徐鐵英,他說是中央黨部的決定,並說總裁和陳部長還有你知道情況,正在黨部開會商量。我給毛局長打電話,電話出了故障……”

王蒲忱停住了,電話那邊也沉默了。

這種沉默可不能持續,王蒲忱主動輕聲地叫道:“建豐同誌……”

“說你想好的意見吧。” 電話那邊這麼冷的聲調也是原來沒有聽到過的。

“是。”王蒲忱必須坦陳自己“想好的意見”了,“我個人的看法是,謝木蘭知道了梁經綸同誌的真實身份,就算願意接受也不能釋放。她的情緒,她的狀態,無論如何也瞞不過方家那些人,更瞞不過共產黨北平城工部。最難的是不放她也不能關她,方步亭、方孟敖、方孟韋還有何其滄,哪一個人出麵,我們都必須釋放。既成事實,謝木蘭活著,梁經綸同誌就必須離開北平,‘孔雀東南飛’方案就隻能放棄,幣製改革計劃也必然要推遲……”

“分析完了沒有。”電話那邊這一次是帶著厭惡了,“說你的意見!”

“是……”王蒲忱必須給意見了,“建豐同誌,謝木蘭和那幾個共產黨必須處決,關鍵是做好善後。既不能讓方家懷疑,也不能讓共產黨抓住把柄。”

又是沉默,但王蒲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態度過關了。

“執行吧。”

電話明顯在那邊掛了,王蒲忱還將話筒放在耳邊。

呆呆地望著台燈照著的二號專線電話,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又掏出了兩盒煙,摞在桌上。

平時多少計劃,多少難題,隻要抽煙都能解決。可今天這個善後計劃還能靠煙熏出來嗎?王蒲忱放下了話筒,望著那三盒煙出神,第一次連煙也不想抽了。

西山監獄後院的牆邊,嚴春明那幅油畫裏又多了幾個人,兩個真正的共產黨青年學生,兩個中正學社的假共產黨學生。

梁經綸自然還在草亭內,與平時不同,他靠著草亭的柱子,坐在地上,抱著謝木蘭,旁若無人。

謝木蘭眼睛仍然睜著,隻是沒有了神采,臉也白得像紙。

徐鐵英顯然已經在旁邊站了好一陣子了,問道:“要不要叫獄醫?”

梁經綸的眼神裏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徐鐵英目光轉向了領著憲兵麵對西牆的孫秘書:“孫秘書!”

孫秘書轉過了身,沒有過來,隻望著徐鐵英。

徐鐵英:“聽你的意見,還要不要叫獄醫給謝木蘭看看?”

孫秘書:“局長,我看沒有這個必要了。”

“那好。來兩個人把她攙過去。”說完這句,徐鐵英徑自出了草亭,走進通道,一個人離開了後院。

孫秘書帶著兩個憲兵走進了草亭,站住了,望著梁經綸。

沒有下令,兩個憲兵也隻好站在那裏。

不知道站了多久,梁經綸終於有了反應,橫著抱起謝木蘭,身子依然挺得筆直,走向西牆時,長衫居然又飄拂了起來!

方孟韋來到了崔中石家。

“這麼多東西,這啷個要得?”葉碧玉兩手滿滿地提著方孟韋送來的東西。

方孟韋已經一手一個,左手抱著伯禽,右手抱著平陽,走到了那棵大樹底下,坐下時讓兩個孩子一個坐在左腿,一個坐在右腿。

“先別拿進去,崔嬸。”方孟韋叫住了往廚房走的葉碧玉,“那個食盒裏是剛烤的麵包,拿兩個給伯禽和平陽。”

葉碧玉回頭笑道:“反正要吃晚飯了,吃飯時再給他們吃。”

兩個孩子的眼裏已經饞出手來了。

方孟韋心裏一酸,裝出笑容,問兩個孩子:“你們說,現在吃還是晚飯吃?”

兩個孩子幾乎同時:“聽媽媽的。”

方孟韋:“今天我們不聽媽媽的。崔嬸,拿來吧。”

葉碧玉隻好走過來。

“那個四層的食盒。” 方孟韋提醒她。

葉碧玉找到了那個食盒,揭開蓋子,立刻顯出第一層那個金黃的麵包!

“這麼大,一人先吃半個。”再不容商量,葉碧玉將麵包掰成兩半,遞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半,接著說道,“方副局長先坐,我給儂去沏茶。”

兩個孩子教養很好,吃麵包時背對著方孟韋,一小口一小口吃著,卻吞咽得很快。

起風了,頭上的樹葉沙沙地響著。

方孟韋的目光往樹上望去,一隻鳥從密葉中飛了出來,倏地掠過地麵,嘴裏已叼著一小塊掉在地上的麵包。

方孟韋望著那隻鳥徑直飛向了崔叔生前辦公的房間外,落在了窗台上。

方孟韋一怔,似看見窗戶裏一個身影閃過——崔叔的身影!

定睛再看,隻有那隻鳥在窗台上吞咽著麵包。

方孟韋閉上了眼,耳邊響起了當時打崔叔的那一槍!

方孟韋的眼睛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