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達的頭慢慢轉了過去。
公路遠方,那輛黑色的轎車漸漸近了。
曾可達這才正麵看向王蒲忱:“以國防部的名義通知沿途國軍,遇到學生統統攔住。”
“好。”
奧斯汀開過來了,曾可達下了車。
奧斯汀停了,曾可達主動走了過去,看見了坐在前排副駕駛座上的謝培東,帶著歉容親自給他開了門:“謝襄理……”
謝培東下車時明顯失去了平時的那股幹練,趔趄了一下。
曾可達連忙扶住他:“您不要著急。我們已經通知了沿路的國軍,令愛一定能找回來。”
謝培東略表感激地向他點了下頭,目光盯向了王蒲忱。
王蒲忱接言道:“應該能找回來。謝老,我們上車吧。”
徐鐵英、孫秘書帶著梁經綸來到西山監獄密室門外。
徐鐵英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遞給孫秘書:“我就不進去了,告訴他,是那部標著‘2’字的電話,讓他跟經國局長直接通話。你在邊上陪著。”
孫秘書接過鑰匙還在猶疑:“局長,我進去合適嗎?”
徐鐵英:“誰進去都不合適。離遠點兒陪著,不要聽電話就是。”
孫秘書看不出徐鐵英有任何刻意,徐鐵英已經向通道的門走去。
孫秘書隻好開鎖,剛才那隻殺人時還百發百中的手,第一下居然沒有找準鎖孔。
孫秘書感覺到了是站在旁邊的梁經綸讓自己失了常態,定了定神,也不好看他,低聲說了一句:“向建豐同誌報告,我請求處分。”
說了這句才找準了鎖孔,厚厚的鐵門慢慢推開了。
西山監獄密室裏,孫秘書很快撥通了電話:“王秘書嗎……是……好。”
接著,他轉身將電話遞向望著一邊的梁經綸:“經綸同誌,建豐同誌要跟你說話……”
梁經綸望向話筒:“將話筒擱在那裏。”
孫秘書悄然將話筒輕輕擱下了。
梁經綸還沒有去拿話筒,又迸出兩個字:“出去。”
孫秘書再不停留,快步走向門邊,拉開門走了出去。
沉重的鐵門關上了,那話筒仿佛比鐵門還沉重,梁經綸兩隻手捧著,慢慢捧到耳邊,還是有些捧不住。
“我都知道了,梁經綸同誌。”話筒裏傳來了建豐同誌的聲音。
梁經綸無法回話,因喉頭哽咽。
“經綸同誌,你在聽嗎……”
梁經綸已經淚流滿麵了,竭力將哭聲吞咽下去!
電話那邊沉默了,也知道了。
梁經綸把湧向喉頭的淚水生生地吞了下去,盡力平複自己的聲調:“建豐同誌,你還好嗎……”
那邊更加沉默了,過了片刻才傳來聲音,聲調也變了,毫不掩飾彼此的淒然:“我也不好……從上午到下午一直在黨部開會。梁經綸同誌,我沒有保護好你,請你原諒……”
北平通往房山的公路上。
曾可達的車在前,車頭上國防部那麵小旗獵獵飄著。
謝培東的車在中間,王副官開著王蒲忱的車殿後。
沿途又見車卡,遠遠地便扳起了欄杆,三輛車呼嘯而過。
曾可達車內。曾可達的腳從沒離過油門,兩眼也一直望著前方,王蒲忱也默默地坐著,顯然一路行來兩人都沒說話。
“梁經綸同誌現在在哪裏?”曾可達終於開口了,鬆了一半油門。
“在讓他和嚴春明錄口供。”王蒲忱提高音量答道,“一是進一步觀察共產黨是否懷疑了他;二是隻要嚴春明不供出他是共產黨,我們就好履行程序釋放。”
“徐鐵英在哪裏?!”曾可達的聲音陡轉嚴厲。
王蒲忱:“帶著偵緝處和警察局的人在配合釋放學生。現在應該離開了。”
曾可達:“如果謝木蘭的事是徐鐵英設的圈套,我明天就飛回南京報告,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保密局務必徹查。”
王蒲忱:“我同意。但總得請示建豐同誌再說。”
曾可達盯了他一眼,把油門又踩到底!
“複生。”
——西山監獄密室的話筒裏傳來這聲稱呼,不啻遙遠天際傳來的雷聲,梁經綸立刻頭皮一麻,被震在那裏!
接下來的聲音依然像遠處的雷聲:“還記得當年去美國,我送你的那番話嗎?”
“記得……”
“今天我把引用的那幾句話再送給你,同時也勉勵自己。”話筒裏傳來了異樣的朗誦聲,“‘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複生,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張良。曾可達同誌、王蒲忱同誌、孫朝忠同誌,還有其他的同誌都不過將才而已……”
“建豐同誌……”
“聽我講完。”極遠的聲音忽然近了,仿佛人在耳邊說話,“還有一件事一直沒有對你說。第一次在名冊中看到你這個名字,我就立刻想起了跟你同名的另一個人,譚嗣同。這也就是我當時突然見你的原因。你很意外,我卻很欣慰,你給我的感覺就是人如其名。複生,你以前擔得起這個名字,現在和將來都擔得起這個名字。”
“建豐同誌。”梁經綸把最後一口淚水咽了下去,慨然說道,“‘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複生知道,無論是孔宋,還是二陳,都在阻撓幣製改革。如需流血,願從我始!”
“你不需流血,也不能流血。”那邊的聲音激昂起來,“如要流血就讓那些貪腐的人去流。我在今天中央黨部的會上已經宣告,本月務必廢除舊法幣推出新貨幣,如果一定要血流成河,那就讓這條河推動幣製改革!”
“複生明白!”
“今天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我已嚴令王蒲忱善後,總統也過問了,命陳部長責令徐鐵英配合善後。為了保護幣製改革,為了保護你,這件事要瞞過所有人,包括曾可達同誌和方孟敖。你離開後,唯一要做的就是戰勝自己,麵對那些所有需要麵對的人……”
出了密室才發現,暴雨連天,子彈般密集的雨滴在猛烈地撲打監獄走廊上的玻璃窗,白茫茫一片。
“下雨了……”候在門外的孫秘書迎向梁經綸,說了一句廢話。
與進去時不同,梁經綸看他了:“下雨了?”
孫秘書被撂在那裏,梁經綸已往通道那頭走去。
“梁教授!”孫秘書追了過去。
梁經綸已經出了通道的門,走進了白茫茫的暴雨之中。
刮雨器也不管用了,三輛車被老天阻在了盧溝橋。
曾可達在車內望著瀑布般籠罩自己的大雨出神。
“我建議。”雨聲太大,王蒲忱隻好大聲說道,“讓謝襄理先回去。”
曾可達倏地轉望向他:“你的女兒丟了,你會回去嗎?”
王蒲忱:“他跟著也沒用。天快黑了,前麵不遠就是共軍的防區。要找,也隻能靠我們繼續找。何其滄和方步亭還有方大隊長他們還在家裏等,謝襄理再不回去,方家不明就裏,電話打到南京,連建豐同誌都會很被動。”
曾可達閉上了眼。
王蒲忱雙手推開了副駕駛座的門,被暴雨衝擊著,艱難地向後麵的車走去。
奧斯汀車內,謝培東也閉著眼,身子卻挺得筆直。雨聲連天接地,他似在用耳努力地尋找暴雨中另外一個聲音。
“爸……”
謝培東的眼皮動了一下,他沒敢睜開,凝神等待這個聲音再次出現,但願不是幻覺。
“爸!”
謝培東猛地睜開了眼!
——車窗外謝木蘭在叫他!
謝培東猛地抓住車門把手,小心地向外推著,唯恐撞到了女兒。
緊接著,謝培東一把抓住暴雨中伸進車門的手。
很快,他的臉色變了,像扔掉一隻惡心的老鼠,丟開了握著的那隻手。
濕漉漉的,王蒲忱的頭還是探進來了……
方邸一樓整個客廳的燈全開了,窗外連天的暴雨用自己的黑暗趕走了四合的暮色。
餐桌上,每個人麵前碟子上的罩子都還罩著,刀叉依然整整齊齊擺在那兒。
坐在主位上的何其滄一動不動,也不看別人,也不像在聽外麵的風雨聲,隻望著前方出神。
方步亭挨著何其滄坐在右側第一個座位上,撲眼而來,對麵坐著的兒子的背後,滿窗暴雨仿佛隨時會破窗而入,撲向兒子的身軀。
程小雲在桌子下握著方步亭的手,看著對麵的何孝鈺。
“爸……”何孝鈺站起來,“是不是讓孟敖大哥去接一下他們……”
所有的目光這時都慢慢望向了何其滄。
“誰也不要動,坐在這裏等。”何其滄沒有看女兒,也依然沒有看任何人。
“我去打個電話?”方孟敖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回望方孟敖了:“打給誰,管用嗎?”
何孝鈺突然激動了,倏地剛要站起,立刻被方孟敖在桌下拉住了手臂。
“放開我!”何孝鈺衝方孟敖喊道。
另外三雙目光同時盯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還從來沒有這樣尷尬過,鬆開了手。
何孝鈺站起來:“你們都在這裏等吧,我去接!”
“你敢!”何其滄突然也衝動了,這一聲吼,從來沒有過。
“怎麼了,老夫子?”程小雲推開身後的椅子,急忙走到何其滄身前,一隻手扶著他的手臂,一隻手撫在他的背上,“怎麼能這樣對孝鈺說話?”
何孝鈺已經滿眼是淚,離開了座位。
大家都望著她。
她沒有出門,走向了餐廳這邊的樓梯。
程小雲不知道該留下來安撫何其滄,還是追過去勸慰孝鈺了。
方步亭的目光移向了對麵的兒子:“你上去吧。”
方孟敖第一次如此順從,立刻站起來,向樓梯走去。
推開謝木蘭房間的門,方孟敖便覺頭皮一麻。
撲麵而來,不知什麼時候,謝木蘭房間的牆上貼了這幅電影海報——火海!白瑞德抱著郝思嘉!
方孟敖反手輕關了門,走到書桌前何孝鈺的背影後:“這幅畫什麼時候貼的?”
何孝鈺顯然還在流淚,沒有立刻回答。
方孟敖等著她。
何孝鈺突然站起來,回轉身,滿臉是淚:“你的直覺有沒有不準的時候?”
方孟敖臉上竟然也有了恐懼,在那裏想著。
何孝鈺撲過來抱住方孟敖的腰,將頭緊緊地埋在他胸前:“告訴我,說有……”
方孟敖摟住何孝鈺的肩,慢慢用力,把她摟緊了,輕聲在她耳邊說:“不要相信什麼直覺,沒有直覺……告訴我木蘭什麼時候貼的這幅畫,跟你說了什麼?”
何孝鈺的頭緊貼在方孟敖胸前:“我也不知道……她早就買了好多張《亂世佳人》的海報,說最喜歡這一張。還說,參加革命,如果能這樣死去,是最大的幸福……”
方孟敖心猛地一緊:“她跟梁教授說過同樣的話?”
——又是直覺!
何孝鈺的身子在方孟敖懷裏顫抖了一下,緊接著猛地抬起了頭,推方孟敖:“趕緊去找梁經綸!找到梁經綸,就能找到木蘭。快去!”
方孟敖卻釘在那裏,何孝鈺再推他也紋絲未動。
“沒有用的……”方孟敖這時隻望著窗外的暴雨。
“什麼意思……”
方孟敖:“我沒有那麼大本事……聽我的,我們在家裏等姑爹回來……”
何孝鈺抓住了方孟敖的前襟:“你是知道了什麼,還是害怕什麼?”
方孟敖的聲音如此異樣:“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的害怕也早過了……我現在隻覺得無能為力,我哪裏也不想去……”
何孝鈺直望著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不要催我去救人,‘八一三’那天,我去救我媽,看著一顆炸彈落在我媽身邊……我又去救我妹,一架飛機就跟著我,機槍從我的頭上掃過去打死了我妹……抗戰的時候,我每一次去救人,每一次都救不回來……知道上次我為什麼不去救崔叔嗎?我不敢去,才乞求我爹去。也許正因為是我想救崔叔,我爹才沒能把崔叔救回來……”
何孝鈺驚望著方孟敖慢慢蹲了下去,慢慢坐到地板上:“孝鈺,聽我的,我不去,姑爹或許能帶木蘭回來……”說著,兩手抱住了自己的頭。
何孝鈺彎下了身子,一把摟住了方孟敖的頭,貼在自己胸前:“不去……我們都不去……等姑爹帶木蘭回來……”
從複興門回方邸的路上。
都說“狂風不終夕,暴雨不終朝”,可今天晚上暴雨就是不停。謝培東的車開到這裏突然停住了,接著,司機小李按響了低聲喇叭。
後座的謝培東睜開了眼。
小李回頭:“前麵停著好些黃包車。”接著鳴笛。
一個黃包車夫裹著雨衣過來了,小李搖開了一縫車窗。
那個車夫大聲說道:“前麵刮倒了好些樹,還倒了兩根電線杆,過不去了!”
小李還沒接言,那個車夫又大聲說道:“裏麵是謝襄理吧?我認識您。如果急著回去,坐我的黃包車,也淋不著您,兩個胡同就到您家了。”
謝培東似乎也認出了那個車夫,對小李:“拿雨傘。”
三輛黃包車走在一條小胡同裏。
一輛在前麵頂著雨走,中間那輛卻在一個屋簷下停住了,後麵那輛有意拉開距離,慢慢走著,顯然在掩護中間那輛車。
中間那輛車的車簾掀開了,謝培東看著那個車夫。
那個車夫將頭伸進車簾:“有人在等您,快下車吧。”
謝培東:“誰?”
“您別問了。”那個車夫的聲調突然有些喑啞,“我們都是老劉同誌的下級。”
謝培東倏地從裏麵掀開了車簾,一把大雨傘立刻罩了過來。
無名四合院一間東房內,拉住謝培東手的居然是劉雲同誌!
對方的手那樣熱,謝培東這才感覺到自己的手這樣冰涼!
相對無言,劉雲就這樣拉著謝培東停了好幾秒鍾,慢慢拉著他向桌旁走去。
謝培東這才看清,張月印正站在那裏。
劉雲鬆開了謝培東的手,雙手端起了北邊那把椅子:“謝老,先坐,坐下來談。”
謝培東默默坐下了。
劉雲在上首也坐下了,瞟了張月印一眼:“坐吧。”
張月印走到南邊座前,這才隔著桌子伸過手來:“謝老……”
謝培東又站起來,將手伸過去,但覺張月印握自己的那隻手也一樣冰涼!
劉雲眼瞼下垂,在等張月印和謝培東握手。
張月印既不敢看他,也不敢久握,立刻坐下了。
劉雲說話了:“我是接到什麼‘緊急預案’的電報立刻趕來的,還是來晚了……”
張月印又站了起來:“我再次請求組織處分……”
劉雲的語氣由沉重陡轉嚴厲:“會處分的,現在還輪不到你!”
張月印又默默地坐下了。
劉雲:“嚴春明同誌管不住,擅自返校。劉初五同誌也管不住,擅自行動。一天之間,北平城工部就損失了兩個重要負責同誌……”
謝培東頭頂轟的一聲:“嚴春明同誌也……”
老劉點了下頭。
謝培東:“什麼時候……”
劉雲望向了桌麵:“下午四點,西山監獄。”
“西山監獄”四個字像一記重錘,謝培東感覺到自己的心被猛地擊了一下,怦怦地往嗓眼上跳,不敢往下問了。
突然,心跳聲變成了敲門聲。
劉雲倏地望向張月印。
“送薑湯的同誌,給謝老熬的。”張月印不敢快步,也不敢慢步,走到門邊,開了一碗寬的門縫,接過那碗冒著熱氣的薑湯,關了門,走回桌旁,“謝老,您先喝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