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的黨齡在這個時刻顯現出來,謝培東雙手接過碗,穩穩地放在桌上,望向劉雲:“劉雲同誌,什麼現實,什麼結果,我們都要麵對……你說吧。”

劉雲凝重地望著謝培東:“燕大學委兩個學生黨員同誌,還有,謝木蘭同誌……”

謝培東倏地站起來!

劉雲緊跟著站起來。

張月印也緊跟著站起來。

劉雲這才正麵給了張月印一個眼神,張月印走到謝培東身邊,時刻準備扶他。

謝培東又慢慢坐下了,張月印沒有離開,靜靜地站在他身邊。

劉雲也依然站著,慢慢說出了不得不說的話:“謝木蘭同誌一直有入黨的強烈願望……剛才我跟張月印同誌說了,決定以北平城工部的名義,追認她為中共黨員……”

配合劉雲,張月印一隻手伸過去攙住了謝培東的手臂,謝培東其實一動沒動。

謝培東有反應了,張月印另一隻手也伸過去了,雙手攙住了他的手臂。

謝培東卻是慢慢去撥張月印攙自己的手。

張月印望了一眼劉雲,鬆開了手。

兩個人都望著謝培東,但見他端起了麵前的薑湯送到嘴邊。

“燙,謝老……”張月印卻不敢去拿他的碗。

碗在慢慢傾斜,謝培東的臉慢慢埋到了碗裏……

左手握著碗還在臉邊,謝培東右手的衣袖已經去揩滿嘴滿臉的薑湯,將淚水一並揩了。

滿臉血紅,雙眼更紅,謝培東望著劉雲:“他們怎麼敢這樣做……”

“他們已經敢了。”劉雲歎了口氣,“這也是我們沒想到的。都知道蔣經國和王雲五為了遏止通貨膨脹,一直想強力推行幣製改革。我們判斷大量的黃金、白銀、外彙一多半在孔宋家族控製的四行八庫,還有國民黨中央黨部控製的黨產裏,他們哪兒會願意剜肉補瘡!沒想到昨天梁經綸幫助何其滄寫的那個論證送到司徒雷登手裏,今天南京就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這是國民黨幣製改革真要推行了。今天徐鐵英在西山監獄當著木蘭和幾個青年黨員暴露梁經綸的真實身份,就是國民黨內反對幣製改革那些人的反撲。暴露梁經綸,犧牲木蘭他們,都是為了打擊蔣經國,還有試探我黨的態度。我們的錯誤就犯在忘記了毛主席的教導,一切反動派在行將滅亡時都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木蘭還有老劉同誌、嚴春明同誌本不應該犧牲啊!”

“曾可達、王蒲忱為什麼還要拉著我去找木蘭?!”謝培東聲音有些發顫,“國民黨內部發生了這麼劇烈的鬥爭,他們都不知道?!”

這就帶有情緒責問了,劉雲慢慢坐下:“王蒲忱知道,曾可達不知道。今天下午,就在徐鐵英暴露梁經綸身份之後,蔣經國在南京中央黨部跟陳立夫發生了正麵衝突。妥協的結果,就是製造假象,保護梁經綸。為了這個假象,他們在房山方向放了一批學生,進入了我軍和敵軍的緩衝區。那些學生哪知道,他們進入的山窪裏全是地雷,好幾十人啊!”

謝培東不再控製,老淚湧了出來。

劉雲眼睛也濕了:“由於是緩衝區,經常發生地雷炸人的事件,那個地方布的又都是子母雷,炸的人連屍骨都不需要掩埋。這樣,他們就能說木蘭和這些同學都去了解放區,而我們也無法證實他們去了哪裏。為了保護情報的來源,我們還必須裝作不知道。謝老,發生了這樣的事,周副主席比我們還難受啊!”

謝培東:“為什麼還要告訴我?”

劉雲:“周副主席說了,誰也不能取代您,中央必須信任您。”

謝培東雙手撐著桌沿慢慢站起來:“劉雲同誌,請傳達中央的指示吧。”

劉雲深望著謝培東:“隻有您相信木蘭他們去了解放區,方家的人還有何副校長他們才會相信木蘭去了解放區,國民黨也才會以為他們真瞞過了我們。”

謝培東:“我要回去了,他們都在等我。”

劉雲立刻過來了,目示張月印去開門,接著攙住謝培東向門口走去:“謝老,真相尤其不能讓方孟敖同誌知道,重要性您比我們更明白。”

“我明白。”

走到門口,劉雲怔在了那裏。

——庭院如洗,天上有星。

——一連下了好幾個小時的暴雨不知何時停了!

今晚,方邸警衛之森嚴已達北平最高之級別。

方孟敖的小吉普和青年軍的中吉普停在街口,一幹青年軍同時向徐徐走過的謝培東敬禮。

再過去,赫然停著李宗仁的專車,顯然是隨扈何其滄的。一級加強的行轅侍衛佇立車旁,看清是謝培東,也一齊敬禮。

人車一過,大門反倒冷清,謝培東卻猛地一驚。

小李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謝培東緊盯著他:“你什麼時候回的?”

小李:“您走了一會兒,前麵的路就通了。”

謝培東:“你的車呢?”

小李:“問了警衛,說您還沒回,我就先把車開進車庫了。”

謝培東:“行長怎麼說?”

小李:“我沒進去,一直在這兒等您。”

謝培東提起的那口氣鬆了下來,讚賞地看了小李一眼,跨門時突覺一陣暈眩。

小李一把攙住了他:“襄理,我送您進去。”

謝培東點了下頭:“回頭告訴財務室,這個月開始你的薪水都發美元。”

“謝謝襄理!”小李攙著他一陣激動,竟壞了專車司機不問話、不傳話的規矩,在謝培東耳邊低聲說道,“襄理,聽警衛說,梁教授來了。”

謝培東猛地站住了,慢慢望向小李:“鬆手。”

小李變了臉色,鬆開了手。

謝培東身上彌漫出往日的威嚴,跨進門又倏地回頭,盯向小李:“記住,再多說一個字,明天就卷鋪蓋自己走人。”

謝培東走進方邸一樓客廳,從來沒有這麼多目光這般沉默地盯著自己一個人!

謝培東哪雙目光都不能對視,疲倦地笑了一下:“好大的雨!”

沒有人接言,一雙雙目光更沉默了。

謝培東隻好望向程小雲:“都還沒吃飯?”

“木蘭呢?”方步亭這一問,整個客廳都是回音。

謝培東望向了方步亭,一如往日,保持淡定:“先吃飯吧,我慢慢說……”

“收起你那個穩勁兒!”方步亭敲了桌子,“我忍你好久了。這麼多人,這麼大的事,拿主意還輪不到你。告訴何校長,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木蘭在哪裏?”

“什麼事你忍我好久了?”謝培東倏地拉開餐桌這端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來,“在北平分行,在這個家裏,我什麼時候拿過主意了?我的女兒,我把她關在家裏,你做主放她出去。這一向她住在哪裏我都不知道,你現在倒來追問我!”

所有的人都怔在那裏。

誰都沒想到,從下午到晚上緊繃的弓,這一刻會在方步亭和謝培東之間折斷了!

方步亭的手在桌子下麵發顫,程小雲也不能看他,隻是在桌子底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方步亭的目光瘮向了坐在對麵最後一個座位上的梁經綸。

誰都能看出,方步亭這一眼露出了剛才向謝培東遷怒的源頭!

難受、尷尬輪到何其滄了,還沒開口,頭已經有些微微顫抖了,望向梁經綸:“經綸,你們是一起被抓進去的。剛才的話就不要說了,說你的想法,木蘭會去哪裏?”

梁經綸慢慢站起來。

餐桌這邊底下,又一隻手握向了另一隻手——是何孝鈺去握方孟敖,反被方孟敖握住了。

所有人都在等著梁經綸說話。

梁經綸:“去哪裏我不知道。我絕不相信她會跟其他的同學離開北平。”

“誰告訴你她離開北平了?”謝培東跟方步亭頂撞後便閉了眼睛,問話時依然閉著,卻能看見眼眶濕潤。

“徐鐵英身邊那個孫秘書。”梁經綸答道,“都知道木蘭的身份,也知道她沒有回家會有多大的麻煩。怎麼可能疏忽到讓她跟外籍的學生走了。先生,方行長,我提議你們直接找李宗仁和傅作義。隻有他們出麵,才可能找回木蘭。”

何其滄慢慢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茫然了,慢慢又轉望向謝培東,再說話時嗓音已有些嘶啞:“你睜開眼好不好?”

謝培東慢慢睜開了眼,卻隻望著方步亭眼睛下部的臉。

方步亭:“你現在總該告訴我們誰把你叫去了,都去了哪裏,木蘭到底怎麼回事吧?”

“先吃飯吧。”謝培東居然還是這句話!

“到底怎麼回事?!”方步亭倏地站起來,程小雲居然沒有拉住他。

“謝襄理……”何其滄也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方孟敖、何孝鈺還有程小雲都隻有跟著站起來。

謝培東也隻能慢慢站起來。

何其滄:“請你立刻告訴我發生了什麼,見到李宗仁、傅作義我也好說話。”

謝培東不能不正視何其滄了:“您不要去找他們了。木蘭確實跟著一群學生去了房山方向……”

“曾可達、王蒲忱還在找?”一直沒有開口的方孟敖問話了。

一句簡單的問話,何孝鈺心裏卻猛地一揪——她聽出了方孟敖的直覺!

謝培東進來後就一直沒有看方孟敖,這時才慢慢望向他。

方孟敖:“沿途那麼多哨卡,一個電話就能攔住他們。一個國防部的督察,一個保密局的站長還要陪著您去追!姑爹,您相信,我們會相信嗎?”

要的就是這個答案,所有的目光都在等待謝培東回答。

謝培東:“南京的直接命令,外籍學生釋放後立刻遞解離開北平。王蒲忱也沒有權力中途阻攔,這才叫曾督察一起去追。擔心我們不相信,於是叫上了我。”

方孟敖閉上了眼:“小車追不上大車?”

謝培東虛望向上方:“耽誤了……暴雨追著我們的車下,打電話問前麵,卻說沒有下雨……追到房山,警備司令部的大車已經空了,學生們早已過了國軍的防區……”

謝培東的神態、語氣,尤其是他說的這場暴雨,把大家都震在那裏,都覺一陣寒氣襲來!

方孟敖心裏在顫,倏地轉望向梁經綸,發現他也暗中顫抖了一下。

方孟敖望著梁經綸:“梁教授,你願不願意去解放區,把木蘭找回來?”

梁經綸:“方大隊長如果願意,現在就送我去房山防區吧。”

“誰也不要去了!”方步亭第一次在大兒子麵前像父親般威嚴。

可這一瞬間的威嚴立刻被方孟敖的目光逼了回去。

方步亭蒼涼地轉望向謝培東:“培東,不要找了……現在的孩子遲早不是跟國民黨,就是跟共產黨。你管不住,我也管不住……”

“步亭……”是何其滄的手伸過來了。

方步亭接住了他的手,臉色陡變:“叫車!去協和醫院!”

何其滄的身子在軟軟地下滑,方孟敖一把挽住了他!

“爸!”

何孝鈺奔過去時,方孟敖已雙手將何其滄抱在身前:“讓開!”

方孟敖橫抱著何其滄的身影又穩又快,已到了客廳門口。

梁經綸竟蒙在那裏,倒是何孝鈺追著過去拉開了客廳大門。

梁經綸的目光驚呆了!

方孟敖橫抱著何其滄衝出了客廳門。

何孝鈺跟著奔出了客廳門。

何孝鈺身後還有一個身影——竟是謝木蘭!

幻影掠過,大門已空,梁經綸跟著奔了出去。

“姑爹!”謝培東一直站在那裏,聽到程小雲的驚呼,猛然回頭。

方步亭正甩開程小雲的手,繞過餐桌,步履已然踉蹌。

謝培東一把拉住了他。

方步亭其實已經走不動了,被謝培東拉著,站在那裏。

程小雲趕過來扶他時,看見方步亭的手緊握著謝培東的手。

“培東,能不能打通曾可達的電話?”方步亭弱弱地問。

謝培東望著他,又望了一眼程小雲。

方步亭:“都這個時候了,小雲該跟我們共患難了,沒有什麼好回避的。去打電話吧,叫曾可達來。”

謝培東:“行長,叫曾可達來幹什麼?”

方步亭:“用他的專線,我要跟他們的經國局長直接通話。隻有他能告訴我們木蘭去了哪裏……還有,叫他把這個梁經綸調走!”

謝培東默在那裏。

方步亭:“不要猶豫了,聽我的,去打電話。”

謝培東隻好向電話走去。

方步亭:“小雲。”

程小雲抱緊了方步亭的手臂:“行長。”

方步亭:“孟韋還在不在崔中石家?”

程小雲:“不知道。”

方步亭:“你坐車去找。這個時候孟敖不會鬧事,要鬧事就是孟韋。找到他,你好好跟他說,叫他不要去找徐鐵英,不要去找王蒲忱,尤其不要去找梁經綸……現在,也許隻有你的話他會聽了。”

“我這就去。”程小雲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路上,方孟敖的車開得如此平穩,副駕駛座上的梁經綸有一種時間都停止了的感覺。

後排座上,何孝鈺俯下了身子,抱著父親的頭,貼耳去聽父親微弱的聲音。

何其滄狀態平穩了許多:“回家。”

何孝鈺:“爸……”

何其滄:“叫校醫就行了。”

何孝鈺抬起了頭,對方孟敖:“不去醫院了,回家叫校醫。”

梁經綸倏地回過了頭:“先生,還是去協和吧。”

何其滄竟閉上了眼,還是那兩個字:“回家。”

還沒等何孝鈺傳話,方孟敖已經打了方向盤,向另外一條路開去。

梁經綸慢慢再轉回頭時,方孟敖的聲音像極遠處的風傳了過來:“什麼也不要說了。”

車燈一片晃亮,梁經綸卻感覺到四周是無邊的黑暗!

東中胡同裏,也是小吉普的車燈,因胡同狹窄,兩麵是牆,站在路中的程小雲如在聚光燈下。

“小李!”車內的方孟韋大聲喊道。

小李今天已被方家的事嚇得沒有膽子了,慌亂跑了過去:“二少爺……”

方孟韋:“把夫人拉到車上去!”

程小雲也說話了:“小李,你開車先回去!”

小李被僵在那兒。

程小雲:“這是行長的吩咐,開車回去!”

“是。”小李恨不能立刻離開,拔腿跑出了胡同。

方孟韋一腳下去,油門聲轟地大了:“你讓開!”

程小雲一動不動。

小吉普突然推上了擋,向程小雲馳去!

方孟韋仿佛看見了這個像自己姐姐的小媽臉上的笑靨!

吱的一聲,小吉普挨著程小雲停下了。

“程姨!”方孟韋倏地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程小雲仍站在那裏,一動沒動。

方孟韋一把拉起了她的手,這隻手竟如此冰涼!

再看程小雲時,她哪裏有什麼笑靨,完全是驚在那裏。

“程姨。”方孟韋低啞地喚她,“幫我一次,你敢嗎?”

程小雲慢慢望向了他:“去哪兒?”

方孟韋:“警察局,徐鐵英!”

程小雲:“你爸說了,不要去找梁經綸,不要去找王蒲忱,也不要去找徐鐵英……”

“我們能不能夠有一次不聽他的?”方孟韋緊緊地盯著程小雲。

程小雲:“找徐鐵英有什麼用?”

方孟韋:“沒有用。我就想你和我一起去。”

“上車吧。”程小雲逆著車光,已經向吉普車副駕駛座方向走去。

方孟韋這時眼中有了淚花,飛快地抹了一下,轉身走向吉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