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幣製改革調軍隊幹什麼,搶鈔票嗎?”方孟韋大步下坡。

“當然不是……”單局滑著跟了下去,“我們的任務是天一亮押送馬漢山到南京特種刑事法庭接受審判。徐局的意思,崔副主任是馬漢山殺的,由你押送,然後留在南京陪審,高低要判他死刑,給北平分行一個交代,也讓你出口氣……”

方孟韋倏地站住了:“徐鐵英說的?”

那個單局差點兒碰到方孟韋的後背:“沒有直說,大概是這個意思。”

方孟韋:“那就煩你去告訴徐鐵英,我不想出這口氣,這個任務你去執行。”快步走了下去。

那個單局又急追了下來:“方局,馬漢山是憲兵押送,你是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我沒有職務……”

方孟韋那頂大簷帽已經進了吉普車門。

接著,車一吼,撂下列在路邊的那個憲兵排和警察分隊,掉頭而去。

北平警察局會議室的對話機響起。

“警03號呼叫孫秘書!”

孫秘書立刻望向桌上的對話機!

“警03號呼叫孫秘書!”

孫秘書拿起了對話機,按了呼叫鍵:“我是孫朝忠,單副局長請講。”

“請報告徐局長,方副局長不願執行任務!請報告徐局長……”

孫秘書又按了呼叫鍵:“稍等。你親自跟徐局長說。”

孫秘書拿著對話機,輕輕地敲辦公室的門。

“進來。”

局長辦公室裏。

徐鐵英已然穿戴得整整齊齊,是北平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長的軍服!

孫秘書:“主任,是單副局長的報告。”說完將對話機遞了過去。

徐鐵英按了呼叫鍵:“我是徐鐵英,請講。”

鬆開呼叫鍵,那個單副局長的聲音好大地傳了過來:“報告徐局,方副局長不願執行命令,我們現在西山待命,我們現在西山待命……”

“在西山監獄等我。”徐鐵英隻答了一句,將對話機遞給了孫秘書,“關了。”

孫秘書接過對話機,關了,剛要去替徐鐵英拿包。

徐鐵英已經自己提了公文包出了辦公室。

孫秘書跟了出來,關了辦公室門。

北平警察局前門大院內,停候的車也是北平警備司令部的,一輛徐鐵英的帶篷小吉普,一輛憲兵班的敞篷中吉普。

“立正!”憲兵班長喊道,“上車!”

一班憲兵立刻跑向了中吉普,上了車。

孫秘書跟著徐鐵英下了大樓的台階,走向小吉普。

孫秘書開了後座右邊的門,手也搭到了門頂,等徐鐵英上車。

“坐前麵。”徐鐵英徑直走到駕駛座前,對開車的憲兵,“你下來,到後麵車上去。”

“是。”開車的憲兵推門下了車,走向了後麵的中吉普。

孫秘書似乎明白了,連忙轉到了駕駛座這邊,準備開車。

徐鐵英站在那裏並沒讓開,笑了一下:“跟我這麼久,還沒見我開過車吧?”

孫秘書怔了一下,徐鐵英已經將手中的公文包遞了過來:“坐到那邊去,今天我來開。”

孫秘書敏捷地回過了神,已經替徐鐵英拉大了駕駛座的門。

徐鐵英進車時又笑著向孫秘書投來一瞥。

孫秘書關了車門,大步繞到副駕駛座那邊,開了門,上了車。

車立刻發動了,徐鐵英開著車駛出大門。

守門的警衛驚詫地敬禮!

徐鐵英左手把著方向盤,右手還瀟灑地還了個禮。

孫秘書下意識地抱了一下腿上的公文包,望向徐鐵英:“主任好車技。可還得注意安全。”

“聽你的。”徐鐵英那隻手也搭上了方向盤,“我們都注意安全。”

——引而不發,躍如也!

徐鐵英的車不疾不徐向前麵開去。

方孟敖走進曾可達住處客廳的門時,隻有穿著青年軍普通軍服的梁經綸坐在麵對門的單人沙發上。

梁經綸看著方孟敖慢慢站了起來。

方孟敖看了一下他的眼,接著望向他麵前茶幾上那頂青年軍大簷帽和寬邊墨鏡。

曾可達從裏邊房間出來了,拿著一疊電文:“都來了就好。請坐吧。”

方孟敖在靠門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梁經綸還站著,讓曾可達從自己身前走過,走到了長沙發前,自己才坐下。

曾可達坐下時竭力控製著激動和興奮,望了一下方孟敖,接著轉望向梁經綸:“幣製改革終於可以宣布了。建豐同誌托我轉告梁經綸同誌,你協助何校長寫的那份致司徒雷登大使的函件他看到了,總統也看了,很好。起到了推動的作用,在美國人麵前還維護了民國的尊嚴。建豐同誌說,你們是民族的脊梁,他向你們致敬。”

方孟敖不禁又望向了梁經綸。

梁經綸臉上沒有任何得色,隻低聲回了一句:“我們是學經濟的,分內的事。”

曾可達也隻能笑了一下,這才將手裏的電文分別遞給二人:“這是幣製改革的全部法案,時間很緊了,先看看綱要重點,接下來南京有重要任務。”

“有一份會議記錄,打開包第一份就是。”前麵已能望見西直門了,徐鐵英開了快十分鍾車才又說了這句話。

孫秘書開了包,拿出了那份記錄,隻默默地拿在手裏。

規定是沒叫看不能看,顯然又不能遞給徐鐵英。他在等著,徐鐵英向自己攤牌的時候到了!

徐鐵英眼望前方:“看吧,我能看的你都能看。”

孫秘書隻好看了,盡管有心理準備,可真正看時還是心裏一驚!

孫秘書手裏的文件,那行標題如此赫然:

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

接下來的內容更讓孫秘書驚駭:

中常會特別會議記錄

主持?朱家驊

出席?總裁蔣中正

常委?戴季陶 陳果夫 陳立夫 張群 張厲生 蔣經國……

孫秘書不能看了,掩了文件:“主任,黨部有規定,這一級文件我不能看。”

徐鐵英:“過幾個小時就幣製改革了,黨國都生死存亡了,還有什麼不能看的。對黨國負責,對你們經國局長負責,看吧,看完後我們也不用再互相掩飾了。”

孫秘書閉了一下眼,一咬牙,展開那份文件看了起來。

一份幣製改革的法案,梁經綸看得很快,方孟敖也隻是在翻閱,綱要重點很快便看完了。

曾可達立刻望了一眼客廳壁上的掛鍾。

指針已過六點!

曾可達:“我簡要講一下我們的任務吧。全國分上海、天津、廣州三個經濟管製區。重點當然在上海,那裏是建豐同誌親自督導。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我們天津經濟管製區了。冀平津整個華北都屬於這個經濟管製區,共產黨的首腦機關在這裏,清華、北大、燕大、南開,全國最有影響、學潮鬧得最厲害的大學都在這裏。保障我們這個經濟區的民生物資,尤其是北平的民生物資,直接影響到幣製改革的成敗。還有華北‘剿總’五十多萬軍隊的後勤軍需,牽製共產黨的首腦機關、跟華北共軍的決戰要靠他們,必須保障!南京決定,我們這個經濟管製區的督導員由行政院張副院長厲生親自兼任,坐鎮天津。我們在北平成立協助督導組,主要任務就是推行北平的幣製改革。重點和難點是兩條:一是繼續清查平津的貪腐案件,逼使那些囤積大量物資的官商將物資都交出來投入市場;二是盡力爭取將美國的援助物資運往平津。建豐同誌要我轉達,這也就是‘孔雀東南飛’的核心任務。”

說到這裏,曾可達又看了一眼壁鍾,接著望向了梁經綸:“建豐同誌特地指出,對於經濟,尤其是金融,我和方大隊長還要補課,行動前讓梁經綸同誌闡述一下要點。梁經綸同誌……”

梁經綸慢慢站起來:“我簡單說一下吧。”

“看完了?”徐鐵英的車已經離西山監獄不遠了。

孫秘書:“看完了。”

徐鐵英:“看到你們經國局長的簽名了?”

孫秘書:“看到了。”

徐鐵英聲音大了起來:“我之所以稱你們經國局長,是因為總有那麼一批人打著經國局長的名義、借反腐的口號攪亂黨國爭權奪位。從黨部到政府,有沒有貪腐?當然有,也當然要懲治。可絕不能成為某些人顛覆黨國的工具。經國局長成立鐵血救國會,某些人就以為這個組織是用來取代黨國老一輩位置的進身之階。他們從來就不想想,總裁不征求中央黨部的意見,就不可能成立這個鐵血救國會。‘一手反腐’不隻是鐵血救國會的專利,也是黨部長期的任務,可國策永遠是戡亂救國!中常會的會議記錄你剛才看了,幣製改革期間最艱巨的任務是防共反共。在北平如何執行,黨部將任務交給了我。想知道協助配合我的人選是誰嗎?”

孫秘書望著撲麵而來的西山:“主任宣布吧。”

徐鐵英:“兩個人,一個是王站長,一個是你。”

盡管已經猜到,聽徐鐵英一說出,孫秘書還是怔了一下。

徐鐵英輕歎了口氣:“從現在開始,你不用再隱瞞鐵血救國會的身份了,我也不用再裝作不知道你的身份了。槍斃崔中石,處決嚴春明還有謝木蘭,經過這兩次考察,你堅決反共的態度,黨部是肯定的。之所以破格讓你看中常會的記錄,是為了讓你明白,經國局長就是中常委;中常會的決定,經國局長也會堅決執行。你如果還有顧慮,現在就告訴我,我立刻報告黨部。”

孫朝忠感覺到自己和這輛吉普已經沒入了西山,四麵都是山影,答道:“我服從黨的決定。”

曾可達住處客廳。

“請等一下。”

曾可達打斷了梁經綸,在密密麻麻的稿紙上飛快地記下了“布匹棉紗”四個字,又畫了一杠,寫下了“物價杠杆”四個字,才接著問道:“布匹棉紗為什麼是物價杠杆?請接著說。”

梁經綸:“跟美國和西方工業國不同,我國是落後的農業國,從一般民眾到大學教授,生活都還停留在穿衣吃飯的水平。糧食是農民生產的,農民把糧食拿到城市來賣,主要是為了交換布匹棉紗。因此布匹棉紗就成了我國市場的物價杠杆……”

“這就是要點!”曾可達擱了筆,又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隊長還有問題要問嗎?”

方孟敖:“我在聽。”

曾可達拿起了覆在茶幾上的一份名冊:“‘物價杠杆’都在這裏麵了!”

那份名冊上:

非常複雜的一份表格,第一欄標著公司和商行,第二欄標著經營範圍,第三欄財產統計是空白,第四欄持股人身份是空白,第五欄納稅情況是空白!

曾可達:“這份名冊上的公司和廠商經營的就是平津地區的布匹棉紗。按梁教授的說法,平津地區的物價杠杆就操縱在他們手裏。這些公司和廠商多數坐落在天津,大部分業務卻在北平分行走賬。一年多前,這些公司廠商多數掛靠在孔家和宋家的棉紗公司名下。可恨的是,孔祥熙和宋子文免去財政部長和行政院長的職務後,便把股東的名字陸續換了,掛靠到了中央黨部和各級黨部的黨產下!現在要嚴禁所有黃金、白銀、外彙在市場流通,嚴令囤積的物資必須立刻投入市場按金圓券限價出售,暗中反對的首先是他們。動他們,不但觸及孔宋,還觸及黨產,招來中央黨部的抵製。不動他們,平津地區的幣製改革第一步便邁不出去。”說到這裏,他望了望梁經綸,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怎麼動?查北平分行的賬,讓我去抓人?”

曾可達搖了搖頭:“查了一個多月,我們已經知道,北平分行那些賬,他們早就在中央銀行洗白了,查賬麵誰也查不清。真正知道內情的兩個人,崔中石已經被他們殺了,還有一個活著的,就是馬漢山。真要查,必須馬漢山配合。”說到這裏,他拿起了覆在茶幾上的最後一份文件,“行政院經濟管製委員會已經批準我們的申請,馬漢山由天津經濟管製區控製,配合查名冊上這些公司。從今天起,這些公司由我督辦徹查。”

方孟敖笑了一下:“徐鐵英和他背後的黨部會聽行政院的?”

“行政院經濟管製委員會是幣製改革最高權力機構!”曾可達站了起來,“我現在就去西山監獄提調馬漢山。方大隊長和梁經綸同誌,你們的任務是立刻執行‘孔雀東南飛’行動。具體部署是,方大隊立刻恢複航空飛行大隊編製,三架C-46飛機已經調到南苑機場由你指揮,今天的任務是配合北平分行去天津押運金圓券,嗣後的主要任務是為冀平津美援合理配給委員會運送物資。建豐同誌特別囑咐,希望你跟方行長好好合作。梁經綸同誌的具體任務依然是配合好何副校長的工作,爭取司徒雷登大使給平津地區增加援助。幣製改革的前一個月,務必保證北平和天津半年的民生物資儲備,保證華北‘剿總’五十萬軍隊半年的軍需物資儲備。”

一番激昂慷慨,曾可達一手拿起了軍帽,一手剛要伸向方孟敖,電話鈴突然響了。

曾可達隻好過去拿起了話筒:“是我,王站長有話請說。”

話筒那邊也就說了幾句話,曾可達的臉色立刻變了:“拖半個小時!半個小時過後是我的責任,半個小時內馬漢山被押走你向行政院交代去!”

擱了話筒,曾可達慢慢轉過身來:“被方大隊長說中了,徐鐵英要把馬漢山押飛南京。”說著將兩隻手同時伸向了方孟敖和梁經綸。

梁經綸握住了他的手,方孟敖也把手伸向了他。

曾可達同時握緊了兩個人的手:“黨國存亡,民生危難,一次革命,兩麵作戰,全靠我們精誠合作了!”

鬆了手,曾可達戴上軍帽,大步走出了房門。

“王副官!”曾可達的腳步從門外走下了台階,聲音已經飄向園子的後門。

剩下了方孟敖,剩下了梁經綸。

方孟敖望著梁經綸,梁經綸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轉望向了茶幾上梁經綸那頂青年軍的大簷帽和那副寬邊大墨鏡:“記得那天晚上我問了你一句話,你還沒有正麵回答我。”

梁經綸:“我正麵回答,你會相信嗎?”

方孟敖:“請說。”

梁經綸:“不要再想我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中國的現實是四萬萬五千萬民眾仍然生活在苦難之中。將來不管誰勝誰敗,都不能再讓國人饑寒交迫。”

說了這幾句話,梁經綸拿起了大簷帽和墨鏡:“至於你的家人,我的先生,還有孝鈺,包括那些無辜的學生,保護他們是我的良心,請相信我!”

戴上了帽子,戴上了墨鏡,梁經綸第一次向方孟敖行了個軍禮,也沒等他還禮便走了出去。

方孟敖突然發現梁經綸門外的背影塗上了一層園子裏的陽光。

已經看不見梁經綸了,方孟敖還是默默地向門外還了個軍禮。接著大步走了出去。

保密局的監獄,從大門到大坪倒被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的憲兵警戒了,到處是列隊的鋼盔和卡賓槍。

王蒲忱從大樓內出來了。

徐鐵英和孫秘書站在坪中,望著走過來的王蒲忱。

王蒲忱:“請示了保密局,命令我們配合黨部的行動。徐局長稍候,我去提調馬漢山。”

徐鐵英:“辛苦。”

王蒲忱向監獄方向獨自走去。

徐鐵英望向了孫秘書。

孫秘書回望徐鐵英時眼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空虛無神。

徐鐵英:“對王蒲忱王站長你怎麼看?”

孫秘書:“我不知道徐主任指哪些方麵。”

徐鐵英:“想不想知道中央黨部對他的看法?”

孫秘書望著徐鐵英。

徐鐵英:“王蒲忱,民國二十五年入黨,民國三十八年加入鐵血救國會,忠誠執行黨國任務,竭力協助經國局長和中央黨部精誠團結。你覺得是不是應該從他身上學些什麼?”

王蒲忱的身份黨部居然也已掌握!孫秘書頓時覺得鐵血救國會的光環被黑暗一點點吞噬,沉默少頃,答道:“是。”

徐鐵英:“好好學習。”

沒有帶任何人,王蒲忱腋下夾著一套幹淨衣服,開了鎖,提起門外一大桶水,走進了西山監獄一號囚室。

馬漢山閉目盤腿在囚床上打坐,氣色居然不錯,身旁還擺著一本書。

王蒲忱輕輕放下了水桶,輕輕將那套衣服放在床上。

“曾文正公每日三事。”馬漢山顯然知道是要上路了,卻仍閉著眼說道,“寫一篇日記,下一局圍棋,靜坐四刻鍾。蒲忱哪,你這本《曾文正公日記》好哇,自己天天讀,為什麼不早點兒借給我看?”說到這裏,他才睜開了眼。

盡管習慣了他的做派,盡管還在保持不露聲色,王蒲忱心裏還是酸了一下,隻得答道:“老站長如果喜歡,就送給你了。”

“好!”馬漢山練過全真功,用了個托天式收了功,順手脫了衣服,光著上身,站起來走向水桶,“到了南京,對付那幫不黑不白、不痛不癢審老子的人,老子就用曾文正公的話讓他們錄口供。總統看了,一感動就將我調到中央研究院當了研究員……蒲忱,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王蒲忱轉身走到門邊,通道空蕩,心裏也空空蕩蕩:“您可以慢點兒洗。不管走到哪裏,我們軍統的人都要儀容整潔。”向門外走去。

“蒲忱。”馬漢山在身後又喊住了他。

王蒲忱站住了,慢慢回頭。

馬漢山卻沒急著說話,拿起濕毛巾將臉洗了,又去桶裏將毛巾搓了搓,擰幹了開始擦上身:“那本書你拿去。”

王蒲忱望著他。

馬漢山:“這個黨國已經無藥可救了。曾文正公說,隻能靠一二君子,爭一分是一分。這個一二君子也隻能從你們鐵血救國會裏麵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