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閘門約有五寸厚,一人高處有一扇五寸見方的鐵窗,那個班長從裏麵拔了閂,開了鐵窗向外望去:“誰?”
透過鐵窗,徐鐵英就站在鐵閘門那邊!
“北平警察局長徐鐵英。”徐鐵英將自己的局長證從小窗遞了過來。
那班長接了證件卻看也沒看,隻回頭望向站在車邊的小李:“請過來一下。”
小李快步過來了。
那個班長問小李:“北平警察局長是姓徐嗎?”
小李:“好像是。”
那班長點了下頭,把證件從窗口遞了回去:“拿行長的手令給我。”
外邊,徐鐵英:“我是奉特命來見你們謝襄理的,請稟告一聲。”
“拿行長手令!”那班長毫不通融。
窗口那邊,徐鐵英:“請謝襄理過來,他認識我。”
“謝襄理在金庫。”那班長撂了這句,便要關窗門。
“小李!”徐鐵英在鐵門那邊居然看見了裏麵的小李。
小李隻好湊到了窗邊:“徐局長……”
徐鐵英笑了一下:“今天有大量的金圓券要押到這裏存放,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配合北平分行前來加強警備。你去請一下謝襄理。”
小李:“銀行的規矩,請徐局長在外邊等一下,我去按電鈴,看我們謝襄理能不能聽見。”
徐鐵英:“有勞了。”
進了第二道鐵門,徐鐵英放慢了腳步掃視著自己早就想來的金庫。
盡管在地下十五米處,這裏卻如此寬敞,寬五米,高三米,再過去三十米便是金庫最後那道鐵門!
在謝培東靜靜的陪同下,徐鐵英走到通道盡頭那道厚厚的鐵門前站住了,像是問謝培東:“這裏麵便是整個北平一百七十萬民生,幾十萬軍、公、教人員衣食開支軍需後勤的保障所在?”
謝培東靜靜地站在他身後,沒有接言。
徐鐵英回頭問道:“這道鐵門隻有方行長和謝襄理能進去?”
謝培東這才答道:“是。”
徐鐵英:“以前崔中石也能進去?”
謝培東:“是。”
“搬運黃金呢?”徐鐵英轉過身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就是外麵那個金警班。”
“哦……”徐鐵英離開了那道鐵門,向通道這邊的值班室走來,“都知道宋子文先生組建了一支稅警總團,國防部管不了,內務部也管不了,今天見識了。”
謝培東沒有接言。
到了值班室門外,徐鐵英:“我們能進去談嗎?”問著,他已經進去了。
謝培東站在門外,望著他。
“請進來呀。”徐鐵英一屁股在辦公桌前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倒像這裏的主人,“進來坐下談。”
謝培東走進了值班室:“徐局長請站起來。”
徐鐵英:“你說什麼?”
謝培東:“那個位子隻有我們行長能坐,其他人在這裏都隻能站著。”
徐鐵英還是沒有站起來,目光開始打量這間不大的值班室,盯了一眼靠牆的保險櫃,又將整個屋子掃了一遍,發現這裏隻有一把椅子:“是金庫的規矩嗎?”
謝培東:“是《中央銀行法》解釋條例的規定,中央銀行的國庫,各大分行的金庫值班室隻設一個座位,誰兼國庫金庫主任,誰才能坐。至於為什麼,我不能再告訴徐局長了。”
徐鐵英笑了一下,隻好站起來:“是不是不讓人在這裏久待?”
謝培東:“徐局長是明白人。”
徐鐵英:“那我就長話短說,隻提三個問題。”
謝培東隻看著他,沒有接言。
徐鐵英:“第一個問題,崔中石擔任北平分行金庫的副主任是誰推薦的,是誰考察的,是誰任命的?”
謝培東:“中央銀行各大分行金庫正副主任的任命都是中央銀行總部的決定,如果是上層要調查,可以直接到中央銀行去問俞鴻鈞總裁,也可以去問前任總裁劉攻芸。”
“我現在就是問你。”徐鐵英從口袋裏又拿出了那份公函,啪地擺在桌上,“這上麵就有你們俞鴻鈞總裁的簽字,謝襄理剛才已經看了,是不是再仔細看看?”
公函正中上端印著國民黨黨徽,下麵是一行藍色楷體大字:
中國國民黨中央組織部
接下來是三號字打印的宋體鉛字:
中央銀行俞總裁鴻鈞勳鑒
函請中央銀行特準黨通局徐鐵英主任調查北平分行有關事宜。
落款是陳立夫那手漂亮的毛筆簽名:
陳立夫
再下麵是另一行工整的毛筆批字簽名:
同意。請北平分行配合調查。俞鴻鈞!
“是你們俞鴻鈞總裁的簽字嗎?”徐鐵英目光逼了過來。
“剛才已經看了。”謝培東冷冷地接過他的目光。
徐鐵英這時卻把目光又轉向了那把椅子:“我可以坐下問了嗎?”
謝培東:“可以。但必須再申請一份俞鴻鈞總裁批準的手令。”
徐鐵英盯著謝培東的眼望了好一陣子,又笑了:“那就不坐了。你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
“我可以告訴你我知道的。”謝培東頓了一下,“崔中石,男,今年三十九歲。民國二十六年中央財政大學畢業,考入中央銀行任職員,後升任副科長、科長。民國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經理方步亭推薦,中央銀行總裁劉攻芸任命,擔任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
徐鐵英:“程序上沒有問題。我隻想問一句,方行長為什麼這麼器重崔中石?”
謝培東:“那就請徐主任去問我們方行長。”
徐鐵英:“我會問的。現在想問謝襄理,你和崔中石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謝培東:“徐主任問的認識,是指工作關係還是別的關係?”
徐鐵英:“反問得很好。工作關係和別的關係我都有興趣,謝襄理不妨都跟我說說。”
謝培東:“工作關係是抗戰勝利後,我跟我們行長從重慶回到上海中央銀行總部,那個時候崔中石和我們在一個部門。別的關係那就是認識的關係,那是在重慶,我們同在中央銀行一個樓辦公,時常碰麵。”
徐鐵英:“隻是碰麵?”
謝培東笑了:“碰麵徐主任也聽不懂嗎?”
徐鐵英跟著笑了:“有時候懂,有時候不懂。正常的碰麵我們中央黨部的人稱作照麵,非正常的碰麵我們中央黨部有個術語,叫作碰頭。”
謝培東依然笑著:“我沒有加入國民黨,聽不懂你們黨部的術語。泛泛之交,我們都叫作碰麵。”
徐鐵英:“那我就問細一點兒吧。在重慶,謝襄理和崔中石除了在中央銀行的樓裏碰過麵,在別的地方碰沒碰過麵,比方茶館、酒樓……”
說到這裏,徐鐵英有意停頓了一下,不等謝培東回答,緊接著說道:“再比方紅岩村13號、曾家岩50號、中山三路263號、民生路208號!這些地方你們碰沒碰過麵?”
謝培東想了想:“徐主任問的是周公館八路軍辦事處,還是共產黨新華日報社?”
金庫大院內,小李輕輕拉開了鐵閘門上那扇小窗,向外望去。
——鐵閘門外,筆直地站著孫秘書,兩邊是鋼盔鋼槍的憲兵!
小李輕輕關上了那扇小窗,走到車邊,向金警班長做了個手勢。
金警班長連忙過來了。
小李輕聲道:“我得去機場接行長了。”
金警班長立刻瞟了一眼小車的後備箱:“東西先擱在你那裏,不急。”
小李有些急了:“不是這個意思。剛才進去的那個警察局長是來跟我們謝襄理過不去的。我得趕緊去機場,見到行長立刻報告……”
“那還了得!”金警班長立刻瞪圓了眼,“我現在就把他逮出來!”
小李:“不行。他有央行俞總裁的手令。你幫我一個忙就行。”
金警班長:“快說。”
小李:“門外守著他的人,我擔心不讓我走,你們讓我把車開走就行。”
“我們的地盤,他敢!”金警班長立刻轉頭,望向那十一個金警,“把吃的都放下,拿出槍,上好膛!”
金庫大院的鐵閘門一開,憲兵們的槍果然都指向了大門!
孫秘書直挺挺地站在大門外車道正中,望著小李那輛奧斯汀!
“搶金庫嗎?!”金警班長帶著六個金警快步出來了,瞪著孫秘書,“讓開!”
孫秘書依然挺在那裏。
啪的一聲,槍響了!
金警班長槍膛裏射出的那顆子彈旋轉著飛向孫秘書,飛向孫秘書頭上的大蓋帽,飛向大蓋帽上那顆青天白日帽徽!
孫秘書頭上的大蓋帽飛了出去,頭頂正中的發間同時飛起好些發屑——金警班長的槍法竟如此高超!
憲兵們的槍栓拉響了!
“這裏不能開槍!”孫秘書望著金警班長直指自己眉心的槍口喊道,“放下槍!”
憲兵們的槍口慢慢朝向了地麵。
孫秘書也慢慢移開了身子。
吼的一聲,小李的車擦著孫秘書開了過去!
南苑機場。
這裏也站著一個排憲兵!
憲兵的隊列前也站著金警,是北平分行金警排另外兩個班的金警!
一輛密封的運鈔車便是他們今天保護的核心!
關鍵是,方孟韋也站在隊列前,手裏還拿著一把黑布遮陽傘。
農曆七月十五,太陽照得天空萬裏無雲,才上午,空曠曠的機場便已經酷暑難當。
突然,所有的目光都向天空望去,所有人都聽見了飛機聲。
一架飛機出現了,又兩架飛機出現了。很快,飛機便越來越大,前麵是一架C-46運輸機,後麵跟著的兩架也是C-46運輸機。
方孟韋撐開了傘。
第一架飛機著陸了,向跑道這端滑來。
另外兩架沒有降落,飛過機場上空遠遠地又繞了回來,盤旋著等候降落。
第一架飛機停住了,地勤立刻將梯子開了過去,兩個班的金警護著運鈔車緊接著也開了過去。
方孟韋眼一亮,他看見大哥攙著父親從飛機上下來了。
方孟韋舉著傘大步迎了過去。
大街上,小李的車開到這裏卻被堵住了。
馬路旁便是世界日報社,馬路上擠滿了人群,任小李如何鳴笛,人群哪裏理睬。
時局動蕩,度日如年。國統區像北平這樣的城市,饑餓的國民隻能采取兩種態度:一種是得過且過,聽天由命;一種是窺伺風向,尋找活路。於是報紙就成了很多人每天打探的窗口。平時早上六點發報,可今天已過十點,報童們還排著長隊等在這裏。
大門口鐵柵欄門外牆上一張告示前更是人心似水,民動如煙!
告示上的內容:
今日有特大新聞,稍晚見報,敬請等候!
車外,人聲鼎沸。車裏,小李滿臉流汗,想開過去已是萬不可能,於是便打算倒車,可後麵更多的人也已向這邊湧來,聲浪如潮:
“是不是要全麵開戰了?”
“是國共和談吧?”
“聽說是杜魯門和斯大林都到南京了,邀請毛澤東去談判……”
“那是二進宮啊,毛澤東會去嗎?”
小李的頭嗡地大了,按著長笛拚命想倒車。
“這是北平分行的車,問問他!”一個大嗓門銅鑼般一嚷,一群人立刻擁了過來。
小李的車被圍了!
車裏,小李閉上了眼,幹脆趴在了方向盤上,埋著頭,他也聽天由命了。
突然,他聽到了馬路那邊傳來的警車聲!
小李猛地抬起了頭。
雖有人群擋著,但那輛押鈔車頂上的警燈還是能看到在飛快地閃著紅光!
人群鬆動了,小李看見了最前麵那輛車,眼睛亮了。
第一輛吉普駕駛座上便是方孟敖,邊上坐著行長!
第二輛像是方孟韋的吉普,再後麵是警察局的警車,接著是那輛大運鈔車,再後麵的車便看不見了。
小李立刻下車,鎖了車門,從人群中擠了過去。
“謝襄理的回答和我們的調查基本一致。”金庫值班室裏,徐鐵英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記錄本,裏麵密密麻麻寫滿了記錄,聽完了謝培東的回答,目光離開了記錄本,合上放回了口袋,這才又望向謝培東,“在重慶,你沒有去過共產黨任何辦事機關,崔中石也沒有去過共產黨任何辦事機關。下麵的問題就很好推斷了,崔中石的上級就在中央銀行內部!抗戰勝利後,這個人將崔中石從中央銀行總部調到了北平分行,又給了他金庫副主任以外的權力,掌管了北平分行所有秘密賬冊,不需要請示任何人就能將一筆巨款打到共產黨在香港的長城公司!謝襄理剛才說,崔中石是民國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經理方步亭推薦,中央銀行總裁劉攻芸任命,調任了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崔中石的上級不是你們中央銀行前任總裁劉攻芸,就是北平分行現任經理方步亭?”
謝培東:“沒有什麼是不是,崔中石是中央銀行的職員,前任劉總裁和現任方經理當然都是崔中石的上級。”
“現在還兜圈子有意思嗎?”徐鐵英冷笑的目光緊盯著謝培東,“一個月前崔中石將巨款打給了共產黨,謝襄理居然能說服方行長從別的地方調一筆款來補償我們的黨產,你不覺得那個時候自己就暴露了嗎?”
“我沒有兜什麼圈子。”謝培東淡淡地回望著徐鐵英,“徐主任說了這麼多,是不是想說我是崔中石在中央銀行內部的那個共產黨上級?”
徐鐵英:“我希望你正麵回答。”
謝培東看了一眼手表:“金圓券馬上就要運到了,全國統一在十二點前宣布發行。徐主任就算懷疑我是共產黨,要審查是不是也應該另挑個時間,換個地方?”
徐鐵英笑了:“地方當然要換,時間就不要換了。現在才十點多,為了保證十二點前全國統一宣布幣製改革,你最好現在交出崔中石的賬簿,然後跟我去核對。”
謝培東:“我倒是願意跟你走,可我們現在都出不去了,怎麼辦?”
徐鐵英:“什麼意思?”
謝培東:“我隻能開裏麵兩道門,最外麵那道門是金警班開的。昨夜中央銀行有嚴令,金圓券運抵之前,任何人進了金庫都不能出去。”
“你在等方步亭?”徐鐵英終於露出猙獰了,“你以為還有人能救你嗎?!”
“要等人救,我還會讓你進來嗎?”謝培東語氣也嚴厲了,“我是中央銀行任命的北平分行襄理,中央銀行沒有免我的職,任何部門也不能抓我。中央銀行免了我的職,你派兩個警察就能把我抓走,何必親自來?”
“是啊,我何必親自來呢?”徐鐵英靠近了謝培東,“你藏得這麼深,抓了你的女兒都沒有把你逼出來,我不親自來行嗎?”
“你剛才說什麼?”謝培東臉色慢慢變了,“能不能再說一遍?!”
徐鐵英:“夠清楚了,還要我再說嗎?”
謝培東:“王蒲忱、曾可達都說我女兒去了解放區,你是不是告訴我她沒有去解放區,在你手裏?!”
徐鐵英跟謝培東目光對視了好幾秒鍾:“你覺得呢?”
謝培東:“我覺得從現在起你就是放過我,我也絕不會放過你了。你有四個兒女在台北,我隻有一個女兒!就在今天早上,為了配合幣製改革的法案,我將唯一留給女兒的金鐲都捐了出去,你卻拚命在為自己兒女斂財。有話我們到南京特種刑事法庭去說。這裏是北平分行金庫值班室,請你出去,外麵通道很長,你可以先去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