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培東!”徐鐵英解腰間的手銬了,“我要抓的共產黨還沒有一個僥幸漏網的,哪怕你是周恩來親手調教的人!陳部長和你們俞總裁的手令你已經看了,你以為自己還有可能跟我一起上南京特種刑事法庭嗎?”說著,已將手銬的一邊倏地銬住了謝培東的左手手腕。

幾乎同一瞬間,徐鐵英的臉色變了!

——他的右手也被謝培東用另一邊手銬銬住了,兩個人被同一副手銬銬在了一起!

徐鐵英立刻用左手掏出腰間的槍,頂在謝培東的額上:“開門,跟我出去!”

謝培東笑了:“根據《中央銀行法》,擅闖金庫者可以當即逮捕也可以當場擊斃!徐局長,你可以開槍了。”說著,像一座山,慢慢坐在了椅子上。

徐鐵英當然明白遇到了對手又挑錯了地方,咬著牙插回了槍,又掏出鑰匙來解手銬。

突然,鑰匙被謝培東一把奪了過去,緊接著向後一扔,竟扔進了正在轉動的抽風機裏,發出一陣刺耳的金屬撞擊聲!

徐鐵英剛收回目光,謝培東的目光已經迎過來了。

謝培東:“等你們的陳部長,或者是我們的俞總裁來解手銬吧。”

世界日報社營業部門外大街上,運鈔車隊居然在這裏停住了!

方孟韋站在街心,他帶來的北平警備司令部的憲兵圍成一圈擋住人群。

北平分行金警排另外兩個班團團護住運鈔車,那叫一個緊張。

隻有方孟敖飛行大隊的那二十個飛行員仍然坐在最後那輛軍用大卡車上一動不動,看著四周越擁越多的人群!

方孟敖的吉普車內,小李在後排座說完最後一句話,嘴唇已經又白又幹了!

方孟敖眼望著前方,眼角的餘光能看見身旁的父親也眼望著前方,那張臉從來沒有如此鐵青!

“知道了。”方步亭依然那樣平靜,“到車裏去等我吧。”

“是,行長。”小李開了後邊車門下去了。

兩父子的目光仍然都望著前方,誰都想看對方,誰都沒有看對方。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方步亭這兩句詩念得如此蒼涼。

方孟敖終於看父親了。

方步亭:“當年聽到你媽和你妹的噩耗,我整整幾天沒睡覺,每天晚上都在後悔,我們在美國為什麼要回來呢?可已經回來了,這畢竟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自己的國家在受苦受難,我們待在美國也於心不忍哪……”

父子倆的目光終於如此近距離地碰在了一起!

方步亭:“你到北平這一個多月來,我幾次夢見你媽,說你有危險,叫我保護你……爹問你一句話,你願意就說……”

方孟敖:“您問吧。”

方步亭:“你知不知道崔中石是共產黨?”

麵對父親慈祥的目光,方孟敖不能說假話,也不能說真話,沉默了少頃,答道:“您問的這句話,崔叔遇難前一天,我也問過他……”

方步亭:“他怎麼說?”

方孟敖:“他告訴我,他不是共產黨。”

“有他這句話就行了!”方步亭突然露出了鬥誌,“崔中石是共產黨,徐鐵英和他背後的人就是利用這一點來打壓我們,目的無非是斂財保財。可他們忘了,陳布雷先生的女兒女婿還是共產黨呢,他們敢打壓嗎?為了他們的黨產,說白了是為了他們的私產,徐鐵英竟敢在這個時候把共產黨的帽子栽到你姑爹頭上去!別人是不是共產黨我不敢說,說你姑爹是共產黨,二十年了,我的眼瞎了嗎?!”

父親竟如此激憤又如此真情,方孟敖突然感到自己的血像潮水一般渾身洶湧,一把握住了父親顫抖的手。

方步亭:“……幾天前木蘭突然沒了蹤影,他們說是去了解放區,我就有預感,他們是要在你姑爹身上做文章了……沒想到他們會在今天這樣關鍵的時刻,一邊要我們父子為他們賣命推行幣製改革,一邊又到我們家抓共產黨……孟敖,這個家我做了一輩子主,曾經搞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今天我最後做一次主,你願不願聽我的?”

方孟敖:“您說。”

方步亭:“把這一車金圓券撂在街上,我去西山監獄等你姑爹,給這個國民政府陪葬。如有可能,你把孟韋和你小媽帶上,開著剛才那架飛機該去哪兒就去哪兒!”

方孟敖眼中薄薄地盈出了一層淚水,望著模糊的父親,說道:“爸,從小您就教我們背詩,我現在特想把兩句詩送給您。”

方步亭眼中也有了淚星,期待地望著兒子。

方孟敖:“‘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橫。’”

方步亭眼淚奪眶而出,緊接著一把抹了,笑道:“這兩句詩好,爹受了!”推車門,便要下車。

方孟敖像一道閃電,倏地已經下了車,站在了父親那邊車旁,開了車門,將父親攙了下來,同時向那邊喊道:“孟韋!”

方孟韋快步走了過來。

方孟敖:“不要帶兵,立刻送爸去西山監獄,原因爸會告訴你。”

方孟韋一時驚愕,立刻又激憤了:“他們又幹什麼了?”

方步亭:“走吧,到車上去說。”走向自己那輛奧斯汀。

方孟韋快步跟了過去,撂下憲兵隊,扶著父親上了車。

小李車技好,往右打了方向盤,擦著守護的軍隊,在不寬的街中掉了頭。

奧斯汀挨著方孟敖和他的吉普,挨著運鈔車隊,回頭向西邊開去。

方孟敖望著父親的車走了,緊接著向中吉普中那二十名飛行員喊道:“飛行大隊跟我走!”

方孟敖上了小吉普,那輛車轟地吼響,倏地向前,緊接著刹車,一百八十度掉了頭,向來路開去。

中吉普也在倒著掉頭,方孟敖的車駛過時,又喊了一聲:“跟上!”

金警們不見了行長,憲兵們不見了長官,圍觀的人又越來越多,那輛滿載金圓券的運鈔車被撂在了街心!

運鈔車像一隻孤零零的烏龜,周圍全是饑餓的蜉蝣。

曾可達不知何時又回到了顧維鈞宅邸後院會議室,坐在孫中山先生遺像下那個座位上,望著最後一個看完法案的人:“都看完了?”

八個人,還是沒有一個人回話。

曾可達站了起來,抄起桌上一疊表格,向站在那八個人背後的青年軍:“一人一份,發給他們。”

八個青年軍有序地過來,每人領了一份表格,走回原位,擺到自己看押的人桌前。

曾可達:“根據《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金圓券發行辦法》《人民所有金銀外幣處理辦法》《中華民國人民存放國外外彙資產登記管理辦法》《整理財政及加強管製經濟辦法》,對照你們麵前的表格,將你們公司和所屬商行各自持有的金銀外幣和外彙資產如實填寫。不要對我說你們不知道,需要回去問你們的財務。我現在隻要你們寫個概數,是否隱瞞虛報,我們會查。”

“曾督察。”坐在中間那個為頭的站了起來,“法案我們都看了,上麵要求在8月30日前完成金銀外幣和外彙資產申報兌換金圓券。請問今天是多少號?”

曾可達望著他笑了:“今天是8月19號。”

那個為頭的:“你有什麼權力單單要我們八家公司今日填寫?”

另外七個人都跟著反應了,有人靠向椅背,有人叉起了手臂,顯然誰也不會去填寫表格。

曾可達收了笑容:“問得很好。我為什麼單單要你們八家公司現在填寫呢?原因很簡單。”說到這裏他加重了語氣,“因為走出這個門,給你們一天時間,你們就會把那些財產寫到所謂的黨產上去!我不會給你們這個時間,先從最後一欄填起,寫明股東是誰,什麼時候、以什麼形式占有的股份。寫,現在就寫!”

恰在這時,牆邊茶幾上電話響了。

曾可達掃了一遍那八個人:“給他們筆。”離開座位,向對麵牆邊的電話走去。

八個青年軍都從自己的軍服上麵的口袋中抽出了鋼筆,擺到每個人麵前。

“這裏是國防部稽查組,我是曾可達。”曾可達對著話筒回了這句話,接著再聽,臉色變了,“你們現在在什麼位置?”

話筒那邊報了位置。

曾可達:“守住運鈔車,我立刻派兵來!丟失一張金圓券,統統槍斃!”擱下話筒,大步走到門口。

李營長早已站在那裏。

曾可達:“集合青年軍營,立刻去世界日報社大街,護送運鈔車去北平分行金庫!”

“是!”李營長倏地敬禮,轉身就走。

曾可達也跟著邁出了門檻,又倏地站住,回過頭,望向那八個青年軍:“守住他們,叫他們填寫,一個也不許放走。”

八個青年軍:“是!”

曾可達不再逗留,大步離去。

燕京大學圖書館大門外,太陽在這裏便顯得溫和了許多,樹蔭,綠草,還有那座像牌樓的大門,因為一星期前那次遣送,人數驟減。門外這時隻站著幾個學生,安靜卻又緊張。

幾個學生裏,有“八一二”那天被抓又被放的北大的學聯代表、清華的學聯代表、北師大的學聯代表,還有平時跟隨梁經綸的中正學社那個歐陽和另外一名“學聯代表”!

幾個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遠處樹蔭中那條橫路!

梁經綸不知何時又換上了那件長衫,騎著自行車在樹蔭間時隱時現地來了!

沒有人迎上去,都在大門外等著。

梁經綸從圖書館大門的直道駛過來了,幾個學生這才迎上幾步。

梁經綸飄然下車,那個歐陽立刻過來接了他的自行車,同時對他使了個眼色,目光瞟向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

“來了多少同學?”梁經綸望了一眼大家,最後把目光望向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能通知的都來了,北大、清華、北師大,有兩百多同學,都是學聯的。”

梁經綸:“我們進去吧。”

“梁先生!”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叫住了他,“請到這邊來。”

梁經綸停住了,跟他走到了路旁一棵樹蔭下。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不久前有人給您送來了一封信,在我這裏。”說著將信拿出來,遞給了他,轉身又走向大門。

梁經綸望著信封,那顆心立刻提了起來——信封上沒有一字!

梁經綸麵容依然平靜,撕開信封,抽出那張信紙,幾行熟悉的字撲麵而來:

梁教授:

時局恐有重大變化,保護自己,保護學生,勿再做無謂犧牲。

茲確定,燕大由你負責。

知名不具

梁經綸的目光緊盯著那幾行字,另一封信的字從這頁信紙上疊了出來:

梁經綸同誌:

嚴春明同誌公然違反組織決定,擅自返校,並攜有手槍。我們認為這是極端個人英雄主義作祟,嚴重違背了中央“七六指示”精神。特指示你代理燕大學委負責工作,穩定學聯,避免任何無謂犧牲。見文即向嚴春明同誌出示,命他交出槍支,控製他的行動,保證他的安全。

城工部總學委

“城工部總學委”!

——完全相同的筆跡!

梁經綸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他已經無法辨識共產黨城工部對自己是否懷疑,路已經走不回去了。他藏了信,向大門口那幾個學生走去。

“梁先生!”

一聲稱呼,燕京大學圖書館大廳內兩百多各自在那裏裝著看書的學生同時望來!

長衫匆匆,梁經綸在眾多目光中尋找何孝鈺的目光,沒有何孝鈺。

“大家久等了。”梁經綸從容了許多,走到給他留的那個中間位置,望向大家,“各大報紙都推遲了發報時間,種種跡象表明,國民黨南京政府可能會在今天出台幣製改革法案。”

兩百多人立刻有了反應:

“陰謀要出籠了!”

“我們組織遊行!”

“要抗議,要示威!”

梁經綸兩手一抬:“同學們!”

人群立刻安靜了。

何宅一樓客廳裏,收音機的播報聲響起:

“據中央通訊社消息,中華民國總統蔣介石先生和美利堅合眾國駐中華民國大使司徒雷登先生結束了廬山會晤……”

封存了許久的那部收音機今天搬到了客廳沙發旁茶幾上,何其滄閉著眼坐在旁邊靜靜地聽。

“……蔣總統與司徒雷登大使乘專機已於昨晚從牯嶺回京……”

灶上的水開了。

何孝鈺從奶粉桶裏舀了兩勺奶粉,放進杯子,提著水壺小心地攪衝奶粉。

端著那杯牛奶,何孝鈺走向父親,見他眉頭緊鎖了起來。

收音機中傳來中央廣播電台女播音員輕柔的南方國語:“特種刑事法庭昨日開庭,公開審訊共產黨‘匪諜’破壞國家安全案……”

何孝鈺站在那裏,也專注地聽了起來。

“接受審訊的共產黨‘匪諜’職業學生四百餘人,其中南京學生一百四十七人,北平學生兩百五十餘人……”

啪的一聲,何其滄將收音機關了。

“爸。”何孝鈺端著牛奶走了過去,“不用生氣,您還沒吃早餐呢。”

何其滄伸手便接那杯牛奶。

“燙。”何孝鈺將牛奶放到了茶幾上,“涼一會兒再喝。”

何孝鈺挨著父親坐下了,何其滄握住了女兒的手:“這個政府,遍地饑荒,就要幣製改革了,還要打仗,還要抓學生、審學生……你爹也不知道給他們幫這個忙值不值得……今天是不是又有學生聚會?”

何孝鈺:“好像有,在我們燕大圖書館。”

何其滄:“梁經綸是不是也去了?”

何孝鈺:“不知道,他應該會去吧。”

何其滄:“不要鬧了,怎麼鬧吃虧的還是孩子們……”

何孝鈺:“這不是鬧,是抗議。”

何其滄歎了口氣:“抗議管什麼用……開了收音機吧,今天會宣布幣製改革法案。”

“嗯。”何孝鈺站起來,去開收音機。

擺在旁邊的電話鈴響了。

何孝鈺看了一眼父親,拿起話筒遞了過去。

“我是何其滄,請說。”

何其滄猛地坐直了身子:“我沒聽清楚,請你再說一遍,誰去西山監獄坐牢了?”

何孝鈺也睜大了眼。

但見何其滄的頭被氣得微微顫抖,話筒也在微微顫抖!

何孝鈺趕忙過去坐下,攙住了父親的手臂。

何其滄竭力鎮定,聽完了電話:“我知道了,謝謝你。”

何其滄想去擱話筒,手已經不聽使喚了。

何孝鈺連忙接過話筒,擱好了:“爸,不要生氣,千萬別著急,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何其滄看出了女兒的驚慌,自己必須鎮定:“你方叔叔被他們逼得去了西山監獄,自己申請坐牢……”

“怎麼會?”何孝鈺急了,“因為什麼事?”

何其滄:“國民黨那個徐鐵英就在今天上午,在要宣布幣製改革這個時刻,去了北平分行,提審你謝叔叔……”

“哪個謝叔叔?”何孝鈺的臉已經白了。

“還有哪個謝叔叔,木蘭的爹。豈有此理!真正豈有此理!”何其滄一拍沙發扶手站了起來,“拿幾件衣服,還有我的毛巾牙刷……”

何孝鈺眼中已有了淚星,緊緊地攙住父親:“爸,您身體這麼不好,千萬不要這麼置氣……對了,方孟敖呢,還有方孟敖,我打電話,先問問他……”

何其滄:“不要打了,方孟敖領著他的飛行大隊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