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方大隊!方大隊!”南苑機場控製塔內的值班指揮搶過調度員的耳機捂在耳邊,望著玻璃窗外大聲呼叫,“你們沒有飛行任務,飛機立刻停止滑行,不能進入跑道!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控製塔內其他空勤人員都站在那裏,驚愕地望向玻璃窗外。

一架C-46運輸機絲毫不聽指揮,從側麵的滑行道快速滑進主跑道。

值班指揮臉上冒汗了,大聲呼喚:“五分鍾後有轟炸機從跑道降落!命令你們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聽到請回答!”喊著,他取下了耳機,打開了揚聲話筒。

話筒裏終於有回應了:“我們有緊急飛行任務,叫轟炸機延遲降落。複述一遍,叫轟炸機延遲降落。”

從控製塔玻璃窗看到,那架C-46運輸機停止了滑行,三十六米寬的機翼完全占據了整條跑道!

值班指揮急了:“什麼緊急任務?我們沒有接到調度命令!你們已經違反飛行軍令!方大隊長,請執行調度命令,立刻退出跑道!立刻退出跑道!”

話筒裏又傳來了聲音,隱約能聽出是陳長武的聲音:“我是二號,我是二號,奉命駕機執行任務。我隊一號在後麵吉普車裏,有命令請對他說,有命令請對他說!”

值班指揮這才看到,有一輛中吉普從側麵滑行道正向跑道開去。

透過控製塔的玻璃窗,他的目光倏地聚焦於那輛中吉普:

開車的竟是方孟敖!

吉普車後座上坐著那八個平津工商界的頭麵人物,被郭晉陽和另一個飛行員用槍押著,一個個麵如土色。

吉普車駛入跑道,正前方就是那架C-46運輸機。

方孟敖一踩刹車,吉普車倏地停了,坐在上麵那八個人同時一晃!

跑道前方,C-46運輸機的尾部突然開了一條縫,運輸艙開啟了,越開越大。

正對著飛機運輸艙門,吉普車油門在一腳一腳低吼著,等待運輸艙門全部打開。

值班指揮啪的一聲打開了機場的喇叭,大聲喊道:“方大隊長,方大隊長,你們已經嚴重違反空軍航空條例,我們將封閉跑道,執行緊急軍令!”

控製塔的揚聲器裏又傳來了陳長武的聲音:“我們是特別飛行大隊,有隨時執行緊急任務的權力!有疑問請報告空軍司令部!再複述一遍,命令轟炸機延遲降落,有疑問請報告空軍司令部!”

值班指揮蒙了一下,玻璃窗外,但見方孟敖那輛吉普猛地啟動,駛向了洞開的飛機後尾艙門!

值班指揮吼道:“接空軍司令部!立刻接空軍司令部!”

“是!”一個值班人員立刻拿起了電話話筒,“南苑機場調度室,緊急狀況,請立刻接南京空軍司令部!緊急狀況,請立刻接南京空軍司令部……”

“報告!”坐在雷達前的調度員,在桌麵的玻璃板上畫了一道飛行航點,大聲報道,“轟炸機即將飛抵機場,即將降落!”

值班指揮:“命令轟炸機升空,不許降落,聽候指令!”

“是!”調度員戴著耳機,開始在話筒裏忙亂地傳達指令。

玻璃窗外,吉普車已被那架C-46運輸機吞沒,後尾艙門在慢慢升合。

院外吱的一聲,學校的車來了。

坐在一樓客廳的何其滄拄杖站起,望了一眼女兒,又移開了目光:“帶幾本書吧,給我帶上那本《春秋》,給你方叔叔拿兩卷《全唐詩》。”

那口黃色的老皮箱還打開著,裏麵整齊地擺著幾套衣服,何孝鈺抹了一下腮邊的淚水:“爸,要去,您也不能坐學校的車。”

何其滄又望向了女兒:“為什麼不能?”

何孝鈺:“坐著燕大的車,人家會認為您是拿司徒雷登叔叔壓他們。”

何其滄閉上了眼,頓了一下手杖:“是丟人哪……打電話給清華的梅校長,借他的車送我。”

何孝鈺:“這樣的事還要驚動多少人哪……”

“那我就走路去!”何其滄焦躁了。

“爸!”何孝鈺叫住了向門外走去的何其滄,“國民政府要抓人,就應該讓國民政府的車送您……”

何其滄想了想,轉過身:“撥北平行轅留守處,找李宇清,電話簿上有他的號碼。”

“嗯。”何孝鈺走向電話機。

“是!是!立刻設路障,阻止起飛!”值班指揮捧著話筒,轉身喊道,“空軍司令部命令,地勤設障,阻止起飛,阻止起飛……”

喊到這裏,他蒙住了。

控製塔的值班人員,有些望著他,有些望著玻璃窗外。

那架C-46運輸機已經騰地升空了!

何宅一樓客廳內,何其滄對著電話,聲調不高,氣勢已十分嚴厲:“動不動就向美國人告狀,你們國民政府不要臉,我何其滄還要臉!我不會再跟司徒雷登說一個字。給你們半個小時,再不派車送我去西山監獄,我就坐飛機到南京坐牢去!”

何孝鈺挨坐在父親身邊,扶著他的手臂。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何其滄更激動了:“空軍司令部的秘書長是宋美齡,空軍司令是周至柔,方孟敖開飛機去哪裏我管得了嗎……”

何孝鈺立刻捂住了父親手裏的話筒,輕聲說道:“爸,方孟敖的飛機不回來,您到西山監獄救不了方叔叔,也救不了謝叔叔。”

何其滄有些清醒了,望了一眼女兒。

從女兒的眼中,他還看到了方孟敖!

何其滄輕歎了口氣,待女兒鬆開了手,對著話筒聲調也平緩了些:“馬上就要宣布幣製改革了,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對於何其滄並不重要。你們的人在這個時候為了自己的利益,逼北平分行的行長去坐牢,逼人家的兒子開飛機上天救父親。請轉告李副總統,他出麵過問,我可以配合,可以等你們一個小時。”

何其滄再伸手去放話筒時,手臂無力,夠不著了。

何孝鈺連忙接了話筒,隱約還能聽見話筒裏李宇清的聲音:“何副校長放心,我們立刻過問……”

何孝鈺擱好了話筒,又望向父親。

何其滄:“李宇清應該會立刻去機場……打個電話問問西山監獄,你方叔叔怎麼樣了?”

何孝鈺沒有再拿電話,隻望著父親。

“那就不打了。”何其滄又閉上了眼,“兒子不要命,爹也不要命,我死了,還要我女兒為他們操心嗎……”

“爸。”何孝鈺緊緊地握住了父親的手。

方步亭的奧斯汀停在了西山監獄大門院內。

“方行長。”王蒲忱親自拉開了奧斯汀後座車門,望著坐在後排座上的方步亭,一手護著車頂,等他下車。

方步亭沒有下車,突然問副駕駛座上的方孟韋:“是不是飛機聲?”

方孟韋從副駕駛座的車窗伸頭望向天空。

車門外的王蒲忱也抬頭向天空望去。

C-46是當時最大的飛機了,在西山上空,還飛得如此之低,以致飛機的機影倏地掠過了西山監獄的大院!

方孟韋:“是大哥的C-46。”

方步亭倏地下車,王蒲忱伸手扶他,被他擺掉了手,抬頭尋望!

很快,剛飛過的那架C-46繞了一圈再次飛了回來,還擺了一下機翼,又從監獄大院上空飛了過去。

這是兒子在給自己致意,方步亭怔怔地追望著飛機。

飛機消失了,聲音也消失了,他還在望著天空。

“爸。”方孟韋取下了自己的帽子舉到父親的頭頂替他遮擋刺目的日光,“飛走了……”

“我知道。”方步亭輕輕擺了擺手。

方孟韋拿開了帽子。

方步亭是第一次來西山監獄,慢慢掃望,西山在目,高牆在前,偏有幾隻鳥兒這時落在了高牆的鐵絲網上。

“回去吧。叫你程姨給我準備幾套換洗衣服,讓小李送來就是。”方步亭望著那幾隻鳥兒,對方孟韋說道。

本是路上商量好的,此刻見到父親這般狀態,方孟韋還是不禁悲從中來:“爸,我在這裏陪你……”

“回去!”方步亭轉頭望向他,“你又不是共產黨,上車!”

方孟韋一閉眼,轉身上了車。

王蒲忱雖已接到電話,這時也不能就這樣接下方步亭,一手伸進車內,抓住車門:“方副局長,什麼共產黨?老人家到這裏來幹什麼……”

方孟韋:“人都來了,你們審問不就全清楚了嗎?”

“方副局長!”王蒲忱急了,“什麼審問?審問誰?”

方孟韋見他的著急也不像裝出來的,說道:“王站長,事情跟你無關,你要願意關照,就請安排一間幹淨的囚室,搬張床進去。”

王蒲忱:“我沒有接到任何命令,安排什麼囚室?”

“這裏不是關共產黨的地方嗎?”方步亭的聲音將王蒲忱的目光引了過去,“北平分行有共產黨,我就是,安排牢房吧。”

說著,方步亭已然向囚房方向漫步走去。

“攔住!”王蒲忱依然抓住車門向兀自站在不遠處的執行組長和幾個軍統喊道。

執行組長快步過來了,迎著方步亭,也不知道該怎麼攔,閃到一邊挽住了他的手臂:“方行長,請留步……”

“鬆手。”方步亭站住了,也不看他。

執行組長望了一眼王蒲忱,哪裏敢鬆手。

方步亭壓低了聲音:“抓崔中石、抓謝木蘭都有你吧?”

那個執行組長一怔,啪的一記耳光過來了,抽得他眼前一黑。

方步亭居然有如此震怒的一麵:“什麼東西,抓我還輪不到你!”

“方行長!”王蒲忱隻好自己奔過來了。

方孟韋一推車門,也快步走了過去:“爸!”

王蒲忱保持著距離,擋在方步亭前麵:“這裏是我負責,有任何責任,方行長可以報保密局或者國防部處分我。”

方步亭盯著王蒲忱的眼:“4月份不是大選了嗎?不是民主憲政了嗎?狗屁!你們還在這裏設秘密監獄,搞特務政治,還什麼保密局、黨通局。告訴你,我就是共產黨,我就是來坐牢的。你不敢審我,就叫黨通局那個徐鐵英來。我在這裏等著他!孟韋,叫他讓開。”

方孟韋望向了王蒲忱:“不關你的事,安排吧。”

王蒲忱:“就算有人得罪了老人家,今天是幣製改革,北平分行的行長卻到這裏坐牢來了,怎麼樣也得讓我向南京請示一下吧?”

方孟韋望向了方步亭:“爸……”

方步亭:“坐個牢還要請示?”

方孟韋:“職責所在,就讓他打個電話。”

王蒲忱不再猶豫,轉頭對執行組長:“快去,搬把椅子來!”

“是!是!我們嚴密監視飛機航向,隨時報告!隨時報告!”南苑機場控製塔內的值班指揮剛放下空軍司令部又一個追問的電話,轉過頭滿臉的汗,那邊另一個電話話筒早伸在那裏等他了。

值班指揮大步過去:“哪裏的電話?”

空勤值班遞給話筒:“華北‘剿總’的。”

值班指揮搶過話筒,才聽了幾句,立刻焦躁了:“共軍又沒有飛機,當然是我們的飛機,開什麼炮?低飛,低飛又怎麼了?還會掉下來?你們向傅總司令報告,這是行政院經濟管製委員會直管的特別飛行大隊,有問題,請他直接問行政院,問空軍司令部!”

放下這個電話,他立刻走到了航線標示的玻璃板前,俯身看去:“怎麼回事?”

航線標示員:“飛機從西山方向又折回了北平,在城內低空盤旋。”

運鈔車終於停在了北平分行金庫大院內!

可那道鐵閘門將曾可達和他的青年軍還是攔在大院外。

青年軍經濟糾察和北平警備司令部的憲兵都站在了一起,望著大道中間的曾督察和孫秘書。

曾可達的聲音低沉得發冷:“黨部給你許了個什麼官?”

孫秘書低沉地答道:“我的檔案永遠在預備幹部局。”

“預備幹部局的內奸?”曾可達目光望向了他。

孫秘書:“我願意接受組織審查。”

曾可達:“第一天就配合徐鐵英破壞幣製改革,你以為還有機會接受審查嗎?”

孫秘書:“如果建豐同誌有指示,你現在就可以處決我。”

曾可達:“會有指示的……”

一陣轟鳴聲從低空傳來,耀眼的太陽光突然暗了!

曾可達、孫秘書,還有那些青年軍和憲兵都感覺到一大片陰影掠過,剛一抬頭,巨大的C-46運輸機幾乎擦著屋頂飛了過去!

——日光刺目,飛機上的標識看得清清楚楚!

轉眼,飛機消失了。

曾可達:“這架飛機要是回不來,今天我和你就在這裏先槍斃了徐鐵英,然後自裁吧!”

孫秘書:“一切聽建豐同誌的指示。”

“不要再提建豐同誌!”曾可達怒吼道,“你還想把建豐同誌陷進來嗎?”

“敬禮!”北平警備司令部的憲兵們一齊肅身敬禮。

王克俊的車來了。

後麵也是一輛中吉普。

曾可達閉了一下眼,迎了過去,敬了一個禮。

“不用說了。”王克俊連禮都沒回,對身邊的副官,“叫話務班下來,趕緊接線。”

副官:“話務班,接線!”

中吉普上的話務班,抬著車輪般大的一盤電話線,還有上電線杆的鋸齒踏腳以及一切接線工具先後跳了下來。

王克俊這才望向曾可達:“對裏麵的金警班說,把電話專線接到金庫,南京要和裏麵通話!”

“是……”曾可達覺得胃酸都湧了上來,剛要轉身,刺耳的電鈴聲已經劇響起來!

孫秘書站在鐵閘門前,手掌緊緊地按在電鈴開關上。

“敬禮!”

南苑機場控製塔這裏也在忙作一團地敬禮。

值班指揮陪著李宇清和北平行轅留守處的人快步走了進來。

“呼叫,我跟飛機通話。”李宇清非常熟悉控製塔的調度,直接走到了呼叫台前。

值班指揮:“用揚聲器,呼叫C-46!”

“是。”值班人員取下耳機,撥動按鈕,對著呼叫台上的話筒,“南苑機場呼叫特別飛行大隊方大隊長!南苑機場呼叫特別飛行大隊方大隊長!請回答,請回答。”

所有的目光都望著揚聲器。

揚聲器裏沒有回應!

值班人員望向值班指揮。

值班指揮:“接著呼叫!”

又在重複呼叫了。

李宇清走到了雷達顯示屏玻璃標示板前:“飛機現在的飛行位置?”

航線標示員看著雷達,在玻璃標示板上用水筆很快標示出了飛機的位置,驚了:“飛機飛向了西南方向!航線標示是阜平上空!”

李宇清的臉再也無法矜持了:“共軍的防區了……阜平有沒有機場?”

值班指揮:“報告長官,阜平沒有機場,再過去石家莊有簡易機場……”

李宇清:“嚴密關注,飛機是不是飛往石家莊!”

“是。”航線標示員滿臉的汗,直勾勾地盯著雷達。

那邊值班人員剛停止呼叫。

李宇清:“繼續呼叫!”

值班指揮:“呼叫!持續呼叫!”

“特別飛行大隊二號!特別飛行大隊二號!我是北平南苑機場,我是北平南苑機場,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依然沒有回應!

李宇清的目光盯向了電話,皺了一下眉頭,走了過去,拿起了話筒:“接燕京大學何其滄副校長……不接了!”倏地又放下了話筒,轉回身走到雷達玻璃標示板前,“飛機現在的位置?”

航線標示員:“還在阜平上空盤旋。”

阜平縣城,華北城工部。

防空警戒!

從大門能看到院子裏持槍的解放軍警衛都在望著上空。

好幾個解放軍報務員都坐在電台前,停止了收發報。

隻有一台電台還在收聽電報,飛快地記錄著電報數字密碼。

劉雲就站在那台電台前,緊盯著報務員記錄密碼的手。

“完了……”報務員剛擱下筆,劉雲一把抄起電報密碼走到中間長桌前,啪地擺到一個譯電員麵前:“抓緊翻譯。”

那個譯電員業務精熟,幾乎沒有怎麼看旁邊的密碼本,一個個漢字已經在數字密碼下麵的方格中顯出來了。

劉雲的目光看向方格紙上的內容:

徐鐵英闖進金庫審訊謝培東,方孟敖駕C-46運輸機突然起飛……

一個解放軍警衛快步走了進來,走到劉雲身邊:“報告,不是轟炸機,是一架國民黨運輸機,持續在上空兜圈子……”

“知道了。”劉雲目光依然在電報紙上。

“是。”解放軍警衛悄悄地退了出去。

電文翻譯完了,譯電員將電文紙遞給了劉雲。

拿著電文紙,劉雲貌似在看,其實在急遽思索。

整個城工部一片沉寂,門外上空,飛機的轟鳴聲時隱時現。

劉雲快步走到了剛才那部電台前:“給周副主席發電。”

報務員握住了電台機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