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直接口述。
劉雲的口述立刻變成聲波飛出了華北城工部,飛向了無垠的天空。
南苑機場控製塔內,調度員不停地呼叫:“特飛大隊二號!特飛大隊二號!李宇清副官長要跟你們方大隊長通話。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何副校長請稍等。”在一旁正跟何其滄通電話的李宇清捂住了話筒,對調度員,“不要呼叫了。”接著轉望向值班指揮,“能不能把電話連接到呼叫器上?”
值班指揮望向一個值班人員:“能不能連接?”
那個值班人員:“報告,傅總司令有條專線電話能夠直接呼叫。”
李宇清:“能不能拔掉那個專線,把這部電話連接上去?”
值班人員:“能!”
李宇清這才又對電話說道:“何副校長,我們現在立刻把您的電話連接到呼叫器上,請您跟方大隊長通話……請不要掛電話。”
李宇清立刻轉對那個值班人員:“立刻連接!”
值班指揮:“快!”
那個值班人員快步接過李宇清手中的電話話筒,一把扯下電話線,拉到呼叫台旁,從一個裝置上拔下兩根電話線,將手中的電話線插進了接線孔中:“報告,接好了,可以通話了。”
李宇清:“請何副校長通話!”
這回是調度員取下耳機遞給了李宇清:“長官……”
李宇清明白了,接過了耳機:“打開揚聲器。”
值班指揮親自打開了揚聲器。
李宇清對著耳機話筒:“電話已經接好,請何副校長呼叫方大隊長……何副校長,您聽見了嗎?您聽見了嗎……”
“我耳朵沒聾。”揚聲器中立刻傳來何其滄生氣的聲音,“你能不能夠不要吼叫。”
李宇清愣了一下,立刻答道:“好,好。請您呼叫一下方大隊長。”
所有的眼睛又都下意識地望向了揚聲器。
“方孟敖,方孟敖……”揚聲器中傳出來的卻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所有的目光都混亂地碰在一起。
揚聲器裏何孝鈺的聲音:“我爸有話跟你說,請你回話。”
所有的目光又都望向了揚聲器。
一秒鍾,兩秒鍾,三秒鍾……
“何伯伯好,我是方孟敖……”
李宇清的眼睛亮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圓了。
“逍遙遊呀,啊?方孟敖,你本事大,我現在有一段話向你請教,你聽著。”揚聲器中這才傳來何其滄的聲音。
方孟敖的聲音:“不敢,何伯伯請說。”
揚聲器裏何其滄的聲音:“‘複仇者不折鏌幹,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這是誰說的話,什麼意思?”
沉默,方孟敖的聲音:“我不知道,請何伯伯解釋。”
揚聲器裏何其滄的聲音:“聽清楚了,這是莊子的話,意思是,複仇的人不會去折斷傷害過他的寶劍,再憤怒的人也不會怨恨偶然飄過來傷害他的瓦片。”
沉默,方孟敖的聲音:“我明白了,何伯伯……”
“明白什麼?!”揚聲器裏何其滄的聲音激昂起來,“你開著個飛機是想去撞山嗎?你爸跑到西山監獄是想去拆瓦嗎?你們父子到底要幹什麼?”
又是兩三秒鍾的沉默。
方孟敖的聲音這才傳來:“何伯伯,這是我和我爸的事,您不要管。”
“那你為什麼向孝鈺求婚?”何其滄的聲音轉而激憤了,“當年,你爸扔掉你媽獨自去重慶,現在你向我女兒求了婚就開著飛機跑,你們父子都是什麼德行!”
李宇清緊繃的臉一下子鬆下來了,張開了眼,也張開了嘴,出了神,在聽著這萬難想到的對話。
值班人員中已有人在偷笑了。
“李宇清副官長在嗎?”揚聲器裏傳來了方孟敖的問話。
所有值班人員都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從出神中醒過來,立刻琢磨該怎麼在這個語境中對話。
值班指揮:“長官,方大隊長呼叫你。”
李宇清將耳機貼到了耳朵邊:“方大隊長嗎?我是李宇清,請講話。”
方孟敖揚聲器裏的聲音:“李副官長,請你以行轅留守處的名義,叫馬漢山立刻到控製塔來。我要跟他通話。”
李宇清一怔:“稍等。”轉對自己帶來的副官,“馬漢山在哪裏?立刻查問!”
“我知道,長官。”值班指揮立刻接話道。
李宇清:“在哪裏?”
值班指揮:“在機場禁閉室裏,下午的飛機押送南京。”
李宇清對自己的副官:“傳達行轅留守處命令,押馬漢山立刻來控製塔!”
中央銀行是國民政府的底線,金庫則是中央銀行的底線,就連王克俊也知道這道鐵閘門自己不能逾越。
鐵閘門洞開著,金警班站在門內,王克俊以下所有的人都站在門外,可以看見兩個電話兵在兩個金警的看護下,在院內接好了最後一根電線。
兩個電話兵也跑出來了:“報告,電話線已經接好。”
電話班的班長立刻捧著一部電話,遞到王克俊麵前。
王克俊拿起話筒:“南京總機,南京總機,北平分行金庫的專線已經接通,哪個部門跟金庫通話,請立刻接線。”
曾可達望著王克俊。
孫秘書也望著王克俊。
王克俊的臉突然陰沉了:“叫我們接線,線接好了卻不知道哪個部門通話……還在開會,開多久?”
曾可達忍不住插言道:“能不能叫行政院經濟管製委員會直接通話?”
王克俊隻瞄了他一眼,直接對話筒那邊:“知道了,我在這裏等候。”把話筒擱下了。
曾可達還在望著他。
王克俊沒有好臉色了:“你們如果還嫌在北平鬧得不夠,你來管,我這就走。”
曾可達:“王秘書長,立刻要宣布幣製改革了,請跟南京總機說……”
王克俊:“總統正在訓話,要不你跟總機說,叫總統接你的電話?”
曾可達閉上了眼。
南苑機場控製塔內,李宇清的眼睛,深沉中流露出感慨。
酷暑的天,馬漢山一身筆挺的灰色中山裝,被兩個憲兵押著,倒像是帶著兩個隨從開會,走向李宇清,笑了一下,伸了伸手。
李宇清以為他要握手,低頭才看見,馬漢山雪白的襯衣袖口前露著手銬!
李宇清望向馬漢山身後的憲兵:“打開手銬。”
“不用了。”馬漢山徑自走到呼叫台前坐了下來,“耳機!”
李宇清:“給馬局長戴耳機。”
調度員立刻將耳機向馬漢山頭上戴去。
“靠後點兒。”馬漢山乜向調度員,“頭發。”
調度員看了一眼他三七分明的發型,小心地將耳機靠後給他戴上。
“萬裏無雲,好天氣啊。” 馬漢山望著窗外,從揚聲器裏突然說出這句話,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合時宜。
李宇清皺了一下眉頭。
“馬局長嗎?”方孟敖的聲音傳來了。
李宇清的眉頭立刻展開了。
馬漢山:“報告方大隊長,是我。”
方孟敖的聲音:“行政院經濟管製委員會的命令你看到沒有?”
馬漢山:“看到了。”
方孟敖的聲音:“為什麼不留下來配合查賬?”
馬漢山笑了一聲:“方大隊,你還真相信什麼行政院?那隻是一座廟,管廟的是中央黨部。黨部要我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方大隊,你義薄雲天,我懂的。可為了我這條賤命,這樣幹不值得,趕緊飛回來吧。”
方孟敖的聲音:“聽清楚了,現在我和你說的每一句話北平能聽到,南京也能聽到。把你知道的那些貪腐黑賬說清楚,就沒有人敢殺你。什麼時候到南京,我來看你,紅酒兌可樂。”
馬漢山:“殺不殺我真無所謂。方大隊,黨國這本爛賬誰都管不了,你這麼英俊瀟灑的一個好人,開開飛機,喝喝紅酒多好。不要管了,現在降落,興許還能看我一眼……”
“聽清楚了。”揚聲器裏方孟敖的聲音激昂起來,“現在不隻是救你,是救我們!徐鐵英為了那本黑賬,先是抓了你,現在又跑到北平分行抓我姑爹,說你和我姑爹都是共產黨。聽明白了嗎?”
“我是共產黨,謝襄理也是共產黨,放他娘的狗屁!”馬漢山立刻激動起來,“他徐鐵英為了20%股份殺了一個崔中石,先說是共產黨,後又說不是共產黨。他怎麼不說宋子文和孔祥熙也是共產黨?明白了,方大隊,有什麼話你隻管問,我們哥兒倆正好用美國這套先進通訊設備向全世界發布消息,明天《紐約時報》《泰晤士報》給他娘的報個頭條!”
李宇清頓時緊張起來,俯下身去:“老馬,注意黨國形象!”
馬漢山轉望向他:“怕我說,我現在就走。”
方孟敖的聲音又傳來了:“馬局長,下麵不是我問你,要請你問另外幾個人,這幾個人都在我飛機上……”
馬漢山立刻猜到了:“是不是那本黑賬上的人?”
揚聲器裏方孟敖的聲音:“是賬冊上排名前八個人。有一份表格叫他們填,他們說他們公司都是在上海注冊的,北平、天津沒有權力叫他們申報財產。我已經把飛機上的擴聲器打開了,請馬局長問問,我們有沒有權力叫他們申報財產。”
“好!”馬漢山聲調高昂,“方大隊,我來問,問完後還有不願意填表的,直接從飛機上扔下去,看誰敢給他們收屍!”
揚聲器裏方孟敖的聲音:“他們都在聽,馬局長請問。”
馬漢山:“你們這八家混賬王八蛋公司!老子問你們,今年4月民食調配委員會成立,北平、天津幾百萬人的配給糧食和民生物資都是誰在經手?民調會的錢都撥給你們了,糧食呢,物資呢,你們都供應了嗎?上海注冊,北平黑錢,中央銀行走賬,打著民生的旗號發餓死百姓的財,弄得民調會發不出糧,逼得學生造反,南京派來的調查組查不動你們,讓老子背黑鍋,無非是你們將51%的股份掛靠在了上海那幾家牛皮公司!今天總統宣布幣製改革了,所有的錢都要歸國庫,你們還拿上海說事!蔣經國局長就在上海,方大隊,不要跟他們說那麼多,直接把他們開到上海去,交給經國局長親自審問,那51%到底是他們的私產,還是上海那幾家牛皮公司的股份!”
一陣吼問,馬漢山的嗓子冒煙了,舉著戴手銬的手,向李宇清伸去。
李宇清正暗帶讚賞地望著馬漢山,見狀轉頭,低聲說道:“水!”
值班指揮立刻端著一搪瓷杯遞過去了。
馬漢山悠悠地竟喝完了一搪瓷杯水。
揚聲器裏方孟敖的聲音傳來了:“51%的資產八個人都填了,是他們的私產。馬局長,還有沒有該問的?”
“開工廠做生意也不容易,這一刀夠他們疼了,該保護我們還得保護。” 馬漢山喝完水,嗓子潤了,聲調也變了,“比方本來是你們的20%股份,為什麼要被軍界、政界的一些混賬王八蛋要挾,拿去走私?7月6號侯俊堂都被槍斃了,你們為什麼還要讓黨通局來占這個股份?徐鐵英說是黨產就是黨產?方大隊,這20%股份讓他們填上自己的財產。我剛才的話南京都聽到了,說不準美國中央情報局也在監聽,他徐鐵英再拿共產黨說事,說這個股份是黨產,老子隨時出麵戳穿他。想殺我滅口,他自己先去跳樓!”
“明白!”揚聲器裏方孟敖這一聲答得十分幹脆。
北平分行金庫值班室的電話在辦公桌上尖厲地響了。
被一副手銬銬著,兩個人這麼久一動不動,就在等這個電話。
徐鐵英:“電話也不敢接了?”
謝培東:“電話就在你手邊。”
徐鐵英慢慢拿起了話筒:“北平分行金庫,有話請說。”
“誰叫你到金庫裏去的!”話筒裏竟是葉秀峰的斥責聲。
徐鐵英依然不露聲色:“是,局長,訊問謝培東是陳部長的手諭,央行俞總裁也批了字……”
“陳部長叫你去金庫了嗎?”葉秀峰電話裏的聲音透著惱怒,“方孟敖突然駕機起飛你知不知道?那個馬漢山在機場控製塔公然呼叫幾家亂七八糟的公司,說黨通局要侵占侯俊堂在平津的20%股份你知不知道?幣製改革第一天,一個馬漢山押不來,反而跑到北平分行的金庫去,授人以柄!現在,方步亭去了西山監獄自請坐牢,何其滄也鬧著要來南京坐牢,弄得總統在南京召開緊急會議你知不知道?”
押馬漢山去南京,到金庫突審謝培東,中央黨部兩麵作戰的策劃不能說不周密,唯獨沒想到的是方孟敖駕機升空後居然能通過控製塔跟馬漢山對話,而且公開捅出了侯俊堂20%股份的事。徐鐵英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敗在共產黨的手裏,還是敗在黨國內部。
沉默也就一瞬間,徐鐵英覺得這一仗無論如何也應該挽回:“局長,幣製改革是總統頒布的國策,第一天便出現共產黨在北平操縱破壞,您和陳部長應該在會上向總統痛陳利害……”
“痛陳什麼利害?”葉秀峰電話裏斷然打斷了徐鐵英的話,“想聽聽總統是怎麼痛陳利害的嗎?”
“請局長傳達……”徐鐵英閉上了眼睛。
葉秀峰電話裏的聲音突然既像他的江蘇官話又像是浙江奉化的國話:“‘黨通局不管黨,到處管財,把手伸到預備幹部局還不夠,還伸到行政院經濟管製委員會去了,中華民國這個總統幹脆讓你葉秀峰來當好了……’這就是總統剛才對我的痛陳!你徐鐵英在北平拉的好屎,這麼大一張屁股我來揩還不夠,還要陳部長去揩嗎?”
徐鐵英閉著眼,也閉住了氣,但覺一陣氣浪從臉上身上撲了過去,調勻了呼吸:“知道了。局長,黨產不能保,共黨不能抓,我請求辭職……”
“辭職也得揩了屁股再辭!”電話裏葉秀峰的聲音透出了殺氣,“第一,我們在那八家公司沒有任何股份;第二,緊急會議決定,方孟敖違犯《陸海空軍刑法》,著交北平警備司令部立即逮捕!”
那邊掛了。
徐鐵英話筒還在手裏,金庫的電鈴便震耳地響了起來!
徐鐵英慢慢望向了謝培東。
謝培東的眼中空空如也,仿佛剛才的電話一個字也沒聽見,電鈴如此震耳地響著,仿佛也沒聽見。
等到電鈴聲停,徐鐵英嘴角擠出一絲笑:“謝襄理,你贏了,調查停止。想知道為什麼嗎?”
謝培東慢慢站了起來:“我從來就沒有跟誰爭過輸贏,也不想知道你們為什麼停止調查。”
徐鐵英:“有人替你頂罪了,這個人你總想知道吧?”
謝培東望向了他。
徐鐵英:“方孟敖觸犯《陸海空軍刑法》,擅自駕機起飛,要挾黨國。這一次特種刑事法庭開庭,我就不能為他辯護了。”
謝培東心內震驚,卻輕輕問道:“再送你十萬美元,你願意辯護嗎?”
徐鐵英心中的惱怒可知,卻依然笑著:“共產黨真有錢啊。毛澤東、周恩來住窯洞穿布衣,手一揮,既能夠將我們中央銀行的錢彙到香港送給那些民主人士,又能夠拿我們中央銀行的錢送給我們黨國各個部門,我說什麼好呢?不過現在行情變了,這一次要想救方孟敖可得一百萬美元,你們有嗎?”
謝培東:“徐主任不是那麼貪婪的人吧。一卷錄音帶在法庭還了侯俊堂十萬美元,要了他的命。你就不擔心我這個保險櫃裏也有一台錄音機嗎?”
“謝培東!”徐鐵英終於惱羞成怒了,“黨通局的前身你知道,我們中統整個係統都盯上你了!下半輩子我也不想幹別的了,就等著當兩次公訴人,這一次在特種刑事法庭審方孟敖,下一次在特種刑事法庭審你。周恩來就是搬來一座金山也救不了你們!”
謝培東:“周恩來有沒有金山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謝培東的命沒有那麼值錢。我早年喪妻,隻有一個女兒。她,就是我的一切。幾天前被你們抓後說是去了解放區,剛才,你又說她的生死掌握在你的手裏。中華民國如果還真有法庭,真有法律,我會請最好的律師找你討還女兒。徐鐵英,希望你應訴。”
徐鐵英倏地掏出了槍。
電鈴恰又尖厲地響了。
徐鐵英手中的槍也響了!
——分貝超出了極限,人的聽力便會短時間出現失聰,聲音消失了。
沉寂中,徐鐵英望著謝培東,謝培東望著徐鐵英。
沉寂中,從中間擊斷的手銬!
沉寂中,謝培東的背影出了值班室,走向了鐵門。
沉寂中,徐鐵英把槍插回了槍套,走出了值班室。
南苑機場控製塔裏也是一片沉寂,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玻璃窗外的跑道。
C-46終於降落了,後尾艙門剛完全打開,那輛中吉普便飛快地開了出來。
李宇清看見了開車的方孟敖,看見了坐在吉普車內的那八個商家和兩個飛行員,看見了列隊跑出來的十八個飛行員。
李宇清:“撥空軍司令部電話。”
值班指揮:“是。”立刻拿起話筒快速撥號。
李宇清看見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員在跑道上整齊地列成了兩排,這是在等自己。
“李副官長!”值班指揮的聲音好生異樣!
李宇清轉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