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指揮捂緊了話筒,兩眼圓睜望著李宇清。

李宇清快步走了過去,目詢著那個值班指揮。

值班指揮滿臉驚恐,失了聲,雙手將話筒遞給李宇清,立刻避開了,筆直地站在一邊。

“李宇清嗎?”

話筒裏浙江奉化的口音使李宇清猛醒了,雙腿一碰:“報告校長,是我!”

“我不是你的校長,黃埔也不敢有你這樣的學生!”

李宇清臉色大變!

“是李副總統叫你去的南苑機場,還是你自己去的南苑機場?”

畢竟是黃埔二期,李宇清鎮定後朗聲答道:“報告總統,是我自己。”

沉默,那邊的聲音:“說理由。”

李宇清:“是,總統。屬下接到燕大何副校長的電話,才知道方孟敖飛行大隊突然駕機升空,而且屏蔽了與地麵的聯係。茲事體大,我是總統派到北平的,必須趕到機場,讓飛機降落。現在飛機已安全降落,方大隊就在跑道上待命。”

“飛機是降落了,黨國的臉也都丟了。誰叫你讓馬漢山進控製塔的?”

李宇清不再辯解:“是屬下失職,願意接受總統處分。”

應答得體,檢討及時,那邊的聲音和緩些了:“你的處分以後再說。方孟敖違犯《陸海空軍刑法》,行轅留守處怎麼處置?”

李宇清沉默了,可不能沉默太久:“報告總統,方孟敖飛行大隊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編製,方孟敖本人是經國局長委任的……”

“不要拿蔣經國說事!”那邊的聲音立刻又嚴厲了,“我現在問你們行轅留守處怎麼處置。”

李宇清:“行轅留守處一切聽總統的命令。”

“立刻逮捕,移交北平警備司令部!”

南苑機場跑道上,哢的一聲,方孟敖的手被銬上了。

李宇清銬了方孟敖,在他手臂上輕輕拍了一下,回轉身:“押馬漢山過來。”

跑道上,方大隊二十個飛行員列成兩排沉重地站在那裏。

跑道外,憲兵排列成三行站在他們對麵。

單副局長還是沒有躲過這趟倒黴差事,帶著幾個憲兵小心翼翼地簇擁著馬漢山過來了。

方孟敖笑了。

馬漢山也笑了,加快了步子向方孟敖走去。

那個單副局長盡職,帶著幾個憲兵緊跟著也加快了步子。

李宇清恰好站在那裏,讓過了馬漢山,卻瞪住了那個單副局長。

單副局長急忙刹住腳步,慌忙敬禮:“報告李副官長!卑職奉命押送馬漢山,請李副官長指示!”

李宇清:“在這裏等著。”

單副局長茫然了一下,接著便深刻領悟了:“是!”不但沒有再跟過去,目光也望向了別處。

那二十個飛行員還有那一個排的憲兵此刻也如此默契,都眼望著前方,沒有一個人望向方孟敖和馬漢山這邊。

馬漢山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也望著馬漢山。

方孟敖的手伸過來了。

馬漢山其實早看見了他的手銬,這時有意不看他的手,說道:“方大隊,你是個幹淨的人,手就不要握了。”

方孟敖望著他那三七開筆直一條縫的頭和那一身筆挺的中山裝,笑道:“你今天比我幹淨。”手掌固執地伸在那裏。

馬漢山將手慢慢伸了過去。

方孟敖握住了他的手,輕聲說道:“你兒子的事已經辦了,在南京榮軍醫院戒毒。到時候有人安排他來看你。”

馬漢山被方孟敖握著,輕聲一歎:“謝字我就不說了。我生的這個兒子是來討債的,他也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他,見麵的事就不要安排了。”

方孟敖的笑容凝住了。

馬漢山:“方大隊千萬不要誤解,你們是好父子,我們不是。我這一輩子壞事幹不好,好事幹不來,到南京槍一響,都過去了。最後一件事,與好壞無關,還要請方大隊長幫我去完成。”

方孟敖側耳聽著。

馬漢山:“崔副主任西山的墓方大隊長去過沒有?”

方孟敖:“去過。”

“去過就好。”馬漢山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從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無主的老墳,隻有半截碑,上麵刻著‘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麵埋了幾十根金條,是我全部的家底。幣製改革撐不了兩個月,國民政府不會再管老百姓的死活。請方大隊長轉告崔夫人,到時候取出來,養兩個孩子應該夠了……”

方孟敖倏地望向馬漢山。

馬漢山已經轉過頭去:“該走了!”

這邊,單副局長望向了李宇清。

李宇清擺了下頭。

那個單副局長帶著憲兵這才走過去了。

馬漢山最後望向方孟敖:“兄弟,我們倆聯手擺了徐鐵英一道,他放不過你,中央黨部那些人也放不過你。到了軍事法庭什麼也不要說,讓老爺子還有何副校長出麵,最好判個開除軍籍,立刻去國外。蔣經國不好惹,共產黨也最好不去惹。”

馬漢山再也不看方孟敖,獨自向跑道上的飛機走去。

那個單副局長帶著幾個憲兵急忙追了過去。

李宇清過來了。

方孟敖:“去哪裏?”

李宇清苦笑了一下:“違犯軍令,隻能移交警備司令部,請你理解。”

方孟敖回笑了一下,望向了跑道上那二十個飛行員,“他們呢?”

李宇清:“回軍營,曾督察會安排。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不了。”方孟敖徑直向李宇清的車走去。

李宇清跟了過去。

副官立刻開了後座車門。

方孟敖剛要鑽進車門,忍不住,還是轉身了。

二十個飛行員,二十雙含淚的眼,齊刷刷地敬禮!

方孟敖戴著手銬,隻向他們笑了一下,進了車門。

何宅一樓客廳的收音機又響起女播音員的聲音:“中央廣播電台,中央廣播電台,總統蔣中正頒發《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之同時,行政院頒布了《金圓券發行辦法》……”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何其滄怒不可遏,拿著話筒,一連三拍沙發扶手!

何孝鈺、梁經綸都屏著呼吸站在一旁,望著怒不可遏的父親、先生。

收音機:“……《中華民國人民存放國外外彙資產登記管理辦法》《整理財政及加強管製經濟辦法》……”

“關掉!關掉那個幣製改革……”何其滄一聲怒吼。

梁經綸立刻關掉了收音機。

何其滄對著電話話筒:“叫我出麵,讓方孟敖飛機降落,現在飛機降落了,你們竟把人抓了……告訴我,是哪個混賬下的命令!”

梁經綸、何孝鈺都在望著何其滄手中的話筒。

門外,方步亭的手舉在門前,欲敲未敲,放了下來,閉上了眼。

遠遠地,那輛奧斯汀停在路邊。

門內,何其滄的怒吼:“你李宇清不敢回答,就叫李宗仁接我的電話!”

片刻沉默,何其滄的怒吼:“說話!回我的話……”

何宅一樓客廳如此安靜。

梁經綸的眼。

何孝鈺的眼。

何其滄的憤怒仿佛浪打空城。

憂急,惶惑,他將話筒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搖了搖,放回耳邊,望向女兒。

何孝鈺過去了。

何其滄將話筒下意識地遞給了她。

何孝鈺接過話筒,聽了片刻:“爸,是電話線切斷了。”

何其滄:“什麼電話線切斷了?”

何孝鈺:“我們的電話被切斷了。”

“這是燕大的電話!他們敢……”何其滄猛地站起,眼前一黑。

“爸!”何孝鈺扔掉了話筒,卻攙不住父親。

梁經綸長衫一閃,一把抱住了何其滄。

“其滄兄……”客廳門被猛地從外推開,方步亭奔了進來!

梁經綸扶著先生坐回沙發,何孝鈺滿眼是淚,去撫父親的胸口。

“不要動他!”方步亭輕聲止住了何孝鈺,走了過去,“我來。”

梁經綸讓開了。

何孝鈺也讓開了。

方步亭輕輕捧起何其滄的一隻手,三個指頭搭上了他的寸、關、尺。

何其滄兩眼微閉,靠坐在沙發上腰板依然筆直,如老僧入定。

何孝鈺在憂急地望著。

梁經綸也在憂急地望著。

方步亭輕舒了一口氣,將何其滄的手輕輕放回沙發扶手,安慰地望了一眼何孝鈺,瞟了一眼梁經綸,在何其滄身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何其滄的眼慢慢睜開了,虛虛地看見了何孝鈺,看見了梁經綸。

兩個人竟都沒說話,隻望向自己身旁。

何其滄慢慢轉頭,突然看見了方步亭!

“不要動,不要生氣。”方步亭伸過手來搭在何其滄的手上。

何其滄將方步亭好一陣看,擺開了他的手:“關我什麼事?我生什麼氣?”

“是啊。”方步亭收回了手,“生氣都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唉!”何其滄一聲長歎,望向上方,“二十幾歲的人闖禍,快六十的人也闖禍,兒子把飛機開到天上,老子跑去坐牢。現在孟敖被他們抓了,我的電話也被他們切斷了……怎麼把他救出來,該找誰……”

沒有回應。

何其滄又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眼瞼低垂。

何其滄這才醒悟還有梁經綸和何孝鈺站在麵前,目光慢慢移向了梁經綸,猛然一醒——這個學生是蔣經國重用的人!

梁經綸也看出了先生眼中的神情,說道:“先生不值得找他們。該找誰,說一聲,我去。”

這是默契,不能為外人道!

何其滄沒有看方步亭,也沒有看女兒,隻望著梁經綸:“方孟敖屬於哪個部門?”

梁經綸:“原來屬於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幣製改革了,應該還隸屬天津經濟管製區北平辦事處。”

“你代表我。”何其滄坐直了身子,“去找那個曾可達,讓他轉告蔣經國,國民黨要把人當槍使,我何其滄隨時去南京堵槍口。這個話希望蔣經國告訴他父親!”

梁經綸的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依然眼瞼低垂。

“看他幹什麼?”何其滄眼中的秘密如此單純,“去呀!”

“是。”梁經綸還是望向方步亭,“方行長,我能不能借您的車去?”

方步亭看梁經綸了。

梁經綸的眼神竟如此鎮定。

“孝鈺。”方步亭轉望向何孝鈺,“你也去。告訴小李,送了梁教授,到我家叫上程姨,你們一起去警備司令部看看孟敖。”

何孝鈺已經點了頭,立刻想到應該征詢父親,望向了父親。

何其滄:“代表我,去吧。”

梁經綸已經走出了客廳門。

何孝鈺轉身時眼淚流了下來。

方步亭關了客廳門,聽到院外汽車發動,才轉過身來:“老哥,樓上去談。要不要我扶你?”

何其滄拄著拐杖站起來,看出了方步亭眼神深處的春秋:“來,扶我一把。”

“這把壺是範大生民國二十年給你做的吧?”何其滄房間裏,方步亭放下熱水瓶,捧起了那把套著棉罩的紫砂壺遞給何其滄。

何其滄接過壺,直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拉過凳子,在對麵坐下:“前不久有人也給我送了一把範大生的壺,還有三個杯子。”

何其滄:“誰送的?三個杯子什麼意思?”

方步亭:“蔣經國。托曾可達代送的,三個杯子代表我父子三人。”

何其滄:“政客!下三濫的手段!這樣的東西你也接?”

方步亭:“我也不想接啊,可我的兒子在他們手裏,說得好聽是重用,說穿了就是人質。誰叫我當了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經理呢,還有,誰叫我有你這麼個能爭取美援的兄長呢?他們缺錢哪……”

“那就叫孟敖別幹了,出國去!” 何其滄坐直了,找地方放茶壺。

方步亭伸手接住了茶壺。

茶壺在兩個人手中握住了。

方步亭:“老哥,我今天為什麼自己跑到西山監獄去坐牢,叫孟敖違犯軍令開飛機上天?你明白了吧,被逼的呀……”

何其滄望著方步亭的眼。

方步亭望著何其滄的眼。

何其滄:“置之死地而後生?”

方步亭將茶壺緊緊地捧了過來:“我在銀行我知道,你兼著國府的經濟顧問你也知道,國民黨的家底已經掏空了。蔣家父子不死心,試圖通過幣製改革起死回生,沒有用的。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牽扯到國民黨內部的權力之爭,孟敖就是他們的炮灰。我仔細看了他們的《陸海空軍服役條例》和《陸海空軍刑法》,孟敖今天擅自駕機起飛,又主動降落,最高判半年刑期,開除軍籍。先讓他關幾天,押往南京你我再出麵,至少可以減去刑期,隻判開除軍籍。那個時候蔣經國也無法再利用他了。如果你願意,讓孝鈺跟他一起出國。”

何其滄望著上方想了好一陣子,倏地站起來:“去打電話,叫梁經綸回來!”

“電話切斷了。”方步亭輕聲提醒,“讓梁經綸去見見他們也好。”

“你不知道!”何其滄走到窗邊,“等他回來再說吧。”

方步亭望著學兄的背影,一下子覺得自己永遠沒有長大,又覺得他也永遠沒有長大。

顧維鈞宅邸後門路邊,梁經綸下了車,望著何孝鈺。

何孝鈺在車內也望著他。

何孝鈺透過他,望向胡同裏的崗哨:“你能進去嗎?”

梁經綸:“跟他們說清楚,我是代表你爸來的,應該能進去。”

何孝鈺:“說不清楚呢?”

梁經綸不再審視她的眼神:“方孟敖救過我兩次,說不清楚,我大不了第三次被抓。”

何孝鈺將臉轉向了另一側窗,眼睛又濕潤了,但聽見梁經綸對司機小李說:“不要在這裏停留了,送何小姐走。”

“好。”

車開動了,何孝鈺猛一回頭。

胡同裏一陣風起,空中飄拂的是楊柳枝條,路麵上飄拂的是梁經綸的長衫後擺。

車開在張自忠路上。

“何小姐,你的信。”小李在前麵將一封信反遞過來。

何孝鈺怔了一下,接過了信。

信封是空白的。

她又看了一眼小李,小李在專注地開車。

何孝鈺撕開了信封。

信上,工整的八行箋,工整的豎行毛筆字:

照顧好父親,照顧好自己,什麼也不要問,什麼也不要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何孝鈺倏地望向小李:“哪兒來的信?”

小李依然專注地開著車:“你家門口,一個學生給我的,囑咐了,你一個人的時候給你。”

激動之後不禁失望,何孝鈺的目光收了回來,將信裝進了信封,貼身放進了衣裏。

車加速了,何孝鈺抬頭又望向小李:“能見到謝叔叔嗎?”

“誰?”

何孝鈺:“你們謝襄理。”

小李:“今天可能見不到。幣製改革了,我們行長在外麵,行裏全靠謝襄理一個人打點呢。”

何孝鈺不再說話,望向窗外。

青樹,綠蔭,池塘。

顧維鈞宅邸後園的鵝卵石花徑,又是青年軍,又是憲兵,一雙雙眼睛,大煞風景。

李營長在前,梁經綸在後,前麵已能看見曾可達住處了。

李營長站住了,讓到路邊。

梁經綸身前的花徑上站著孫秘書!

“爭得很厲害。”孫朝忠往前了一步,聲音低沉,“梁經綸同誌這時不能去。”

“退後。”梁經綸的聲音比他更低沉。

孫朝忠沉默了片刻,往後退了一步,仍然擋在路中。

梁經綸望向了李營長:“把你的槍給我。”

李營長:“梁先生……”

梁經綸嚴厲了:“穿上軍服我是上校。把槍給我!”

李營長猶豫著抽出腰間的手槍遞給了梁經綸。

梁經綸拉槍上膛,望著孫朝忠:“把槍抽出來。”

孫朝忠沒有抽槍:“梁經綸同誌……”

梁經綸的槍已經指向了他的頭:“像那天一樣朝我開槍。”

孫朝忠還是沒有抽槍。

“那就讓開!”梁經綸手一抬,槍聲在後園震蕩,大步走了過去。

李營長手快,一把拉開了孫秘書。

又一聲槍響,梁經綸所過之處,青年軍、憲兵驚愕的眼神!

“誰開槍?!”曾可達出現在走廊上。

“李營長!”梁經綸迎著走廊,沒有回頭。

李營長快步追了過來。

“把你的槍拿去。”梁經綸隻往後一遞,已經上了走廊。

曾可達目光複雜地望著他。

梁經綸腳步不停:“徐鐵英在裏麵嗎?”已經進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