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還有什麼重要?”

曾可達:“沒有什麼重要,就想問你幾句話,這裏也沒有第三個人,你願意就告訴我。”

方孟敖:“請問吧。”

曾可達:“一開始我抓你,審問你,後來我們一起到了北平,一起共事。對我這個人你怎麼看?”

方孟敖:“我的看法這麼重要?”

曾可達:“對我很重要。”

方孟敖:“你是個專跟有錢人過不去的人。”

曾可達欣慰地笑了一下,沉默少頃,接著問道:“對經國先生你怎麼看?”

方孟敖:“他隻是個孝子。”

曾可達臉色黯然了,透過大門,望向機場。

——機場跑道上停著好幾架C-46運輸機。

曾可達收回了目光:“最後一個問題,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方孟敖:“可以回答。”

曾可達:“7月6號,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我逼問你是不是共產黨,你當時回答我就是共產黨。現在,你還會這樣回答我嗎?”

方孟敖笑了一下:“你隻要這樣問,我還會這樣答。”

曾可達:“你是不是共產黨?”

方孟敖:“我就是共產黨。”

曾可達笑了。

方孟敖也笑了。

兩個人的笑聲引來了鐵門外警衛的目光,也引來了吉普車內那幾個人的目光。

曾可達收了笑聲,嘴角還留著笑容:“你真是共產黨,猜我會不會再抓你一次?”

方孟敖:“我猜不到。”

“再見了。”曾可達伸出了手。

方孟敖也伸出了手:“再見。”

兩隻手緊緊地一握!

曾可達的吉普又停在了西山監獄大院內。

曾可達在車旁舉目遠望,監獄還是那個監獄,西山已經不是那個西山,樹木凋零,落葉都沒有了。

“曾督察請稍等一下。”

風很大,執行組長站在小吉普旁,對坐在裏麵的曾可達大聲說道:“剛抓了幾十個人,我們站長馬上出來。”

曾可達望向院內。

一輛囚車後門洞開,保密局北平站那些人長發短發在風裏忙亂。

曾可達:“你去忙吧。”

“是。”執行組長也忙亂去了。

曾可達望向了王副官。

王副官:“督察。”

曾可達望了他好一陣子:“你的履曆裏記錄,你原來教過半年小學?”

王副官:“那是高中剛畢業的時候。”

曾可達:“預備幹部局也解散了,你還是回去教書吧。”說著,抽出了上衣口袋裏的鋼筆:“跟了我這麼久,送給你留個紀念。”

“督察……”王副官伸出了手,心裏卻一陣慌亂,“我們不是還要回南京嗎……”

曾可達將鋼筆放到他的手中:“是。回南京後還要把所有的檔案送到國防部。”

囚牢那邊,王蒲忱出現了,頂著風,向這邊走來。

曾可達又看了一眼王副官,見他還半緊半鬆地拿著那支鋼筆,便幫他將鋼筆插到了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整了整衣領:“在車裏等。”

曾可達下了車,王蒲忱迎了上來。

走進西山監獄站長密室,王蒲忱開了燈。

曾可達掃視著長桌上的電台、電話。

他的目光定住了。

電話機上依然貼著“二號專線”!

曾可達走了過去:“平時跟建豐同誌聯係,是這部電話嗎?”

王蒲忱:“是。”

曾可達的手慢慢摸向了話筒。

王蒲忱:“已經停機了……”

“我知道。”曾可達的手依然按著話筒,目光卻望向了牆壁高處的窗口。

那個曾經十分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的奉化口音像是從話筒裏,又像是從窗口外傳了過來:

“現在,我們失敗了……”

“我不曉得我們應該做什麼……”

“我不確定我們是否會再在一起工作……”

“我們以後可能就知道,將來各位應維持紀律,照顧好自己……”

曾可達眼睛裏盈出了漠漠的淚光。

王蒲忱在他身後默默地掏出了煙。

“給我撥個專線。”曾可達依然背影對著王蒲忱。

王蒲忱將煙又慢慢放回了口袋:“哪個專線?”

曾可達:“總統府四組陳方主任。”

王蒲忱:“我們這裏……”

“保密局各地一等站都能打總統專線。”曾可達倏地轉過了身,“我以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和鐵血救國會的名義,蒲忱同誌,請你配合。”

王蒲忱:“可達同誌,還是回到南京……”

“不要再給我說什麼南京近還是月亮近了!”曾可達緊盯著他,“事關我們預備幹部局和鐵血救國會,事關經國先生,我要說的話將來會寫進曆史!希望你配合。”

王蒲忱又想了片刻:“好,我給你撥。”

拿起話筒,那邊立刻通了。

王蒲忱:“我是保密局北平站,有緊要情況報告,請給我接總統府四組陳方主任。”

等了片刻,王蒲忱:“通了。”將電話一遞。

曾可達接過電話。

那邊傳來了陳方的聲音:“王站長嗎?什麼事情不打二組,打到四組來了……”

曾可達:“是我,芷公,我是曾可達。”

那邊沉默了片刻:“是可達呀,怎麼還在北平,有事不能回南京說嗎?”

曾可達:“不能,芷公。”

那邊,陳方也嚴肅了:“很重要嗎?”

曾可達:“很重要。芷公,我們國民黨和國民政府很快就會寫進曆史。您負責總統府的文稿文案,我今天說的話能夠見證經國局長,也能夠見證我們黨國失敗的根源。同是江西人,文山公說過‘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請您記下我的話……”

“曾可達!”話筒裏立刻傳來陳方冷峻的聲音,“我隻是總統府一個小小的秘書,寫不了什麼曆史,也沒有義務為你們整理什麼講話稿。還有,今後不要再以什麼同鄉的名義往這裏打電話,請自重。”

那邊擱話筒的聲音很大,坐在門邊的王蒲忱都能聽到。

王蒲忱關注地望著曾可達的背影。

曾可達輕輕地擱了電話,慢慢轉了身。

王蒲忱站起了,這一刻他覺得眼前這個江西人比話筒那邊那個江西人要了不起。

王蒲忱:“還要不要打別的電話?”

“不要了。沒有誰再值得我打電話。”曾可達走到了門邊,走到王蒲忱麵前站住了,“我寫了一封信,見到建豐同誌,請你轉交。”

曾可達掏出了一個信封,遞給王蒲忱。

王蒲忱機敏地察覺到了曾可達的異樣,沒有接信:“回南京吧,到國防部交了差去杭州,聽說建豐同誌在那裏。”

曾可達手中的信依然停在王蒲忱麵前:“不見麵了,見了麵徒增悲傷。這封信我是仿五言詩體寫的……”

說到這裏,曾可達竟露出一絲羞澀:“詩以言誌,可惜平時沒有好好學習,寫的不成樣子。給了建豐同誌跟他說一聲,請懂詩的先生幫我改改。”

王蒲忱怔怔地接過了信封。

曾可達:“我知道怎麼走,不要送了。”

很快,曾可達便出了門。

王蒲忱看見門外的曾可達倏地拔出了槍!

王蒲忱站在屋裏,閉上了眼。

“砰”的一聲,震耳欲聾!

——門外,走廊裏,槍聲回蕩,曾可達的身軀重重地倒在水泥地上!

1948年12月13日,東北野戰軍占領了北平城外的宛平、豐台,12月14日進至北平香山,直逼南苑機場,傅作義北平守軍南撤之路被徹底阻斷……

南苑機場,炮聲在西南方數公裏處怒吼,機場仿佛都在顫動。

一架飛機在南方高空盤旋,不敢降落,轉而向東。

機場大坪,小吉普、中吉普、警衛大卡車,北平警備司令部憲兵、中央軍第四兵團警衛營、第九兵團警衛營,數百人在跑道外圍警戒。

王蒲忱站在警衛旁,孫朝忠站在警衛旁,聽著炮聲,望著天空。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覺,還有隨侍副官、貼身警衛,一個個都在望著天空。

飛機從東方天際出現了,帶著顫抖,開始降落。

飛機顫顫悠悠,在跑道著陸,向王克俊、李文、石覺一行人滑來。

炮聲中,飛機停住了,一架舷梯倉皇地推下飛機。

王克俊、李文、石覺向飛機迎去。

機艙門開了,一個四星上將走出了艙門。

1948年12月15日,蔣介石派徐永昌飛赴北平與傅作義緊急密商……

三輛小吉普開過去了。

徐永昌由王克俊陪同上了第一輛小吉普。

李文上了第二輛小吉普。

石覺上了第三輛小吉普。

小吉普駛離跑道,開向機場大門,兩輛中吉普搶先開了過去,為小吉普前驅。

三輛滿載憲兵警衛的十輪軍卡立刻跟了過去,為小吉普殿後。

飛機艙門依然洞開。

機坪上隻剩下了一輛保密局北平站的小吉普和北平警備司令部的中吉普,王蒲忱在前,孫朝忠在後,這時才向飛機快步走去。

艙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徐鐵英穿著黨通局的中山裝,手臂上挽著一件呢子外套,提著他那隻永遠的公文包,站在舷梯口望向炮聲中的西南方向,轉過臉露出笑,望著下麵的王蒲忱和孫朝忠,走下了舷梯。

方邸一樓客廳,大門洞開。

謝培東站在門內。

徐鐵英站在門外。

寒風掃著竹林灌向開著的大門。

徐鐵英被風吹著,謝培東也被風吹著。

謝培東一動不動,也沒有任何表情,隻望著徐鐵英的眼睛。

徐鐵英被擋在門外,沒有絲毫慍色,反而帶著歉笑望著謝培東。

遠處,其實也並不遠,炮聲像不斷的雷在寒風中傳來。

徐鐵英:“這裏都能聽到炮聲了……”

謝培東:“我們行長在二樓等。”接著,讓開了半個身子。

徐鐵英沒有立刻進去:“我想跟謝襄理先在一樓單談。”

謝培東轉身走了進去。

徐鐵英這才跟了進去。

“我們行長在二樓等。”謝培東不再看徐鐵英,“你自己上去吧。”

徐鐵英站在客廳中望了一眼二樓那道熟悉的門,轉望向謝培東:“有一樣東西,要請謝襄理先看看。”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卷宗遞了過去。

“給我們行長看。”謝培東向門外走去。

徐鐵英:“特種刑事法庭的訊問記錄。起訴人是你,被傳問人是我。”

謝培東站住了,背影對著徐鐵英:“特種刑事法庭的訊問記錄在你手裏?”

徐鐵英:“司法部借調出來的,事關令愛,應該給謝襄理一個說法。謝襄理如果不看,我給你念一段……”

謝培東準備出門了。

“聽他念念。”方步亭出現在二樓欄杆邊,叫住了謝培東。

徐鐵英:“方行長……”

方步亭:“我能不能聽?”

徐鐵英:“當然能。”

方步亭:“請念吧。”

徐鐵英打開了卷宗:“‘民國三十七年九月十六日。南京特種刑事法庭第二訊問室。訊問法官錢世明,被訊問人徐鐵英……’”

謝培東拿起了門邊櫃上一塊抹布,在門櫃上擦拭起來。

徐鐵英接著念道:“‘問:央行北平分行襄理謝培東之女,燕大學生謝木蘭你關押在哪裏?’‘答:我沒有關押謝木蘭。’”

方步亭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拿著抹布走向了擺著鏡框的壁櫃。

徐鐵英:“‘問:你在北平分行金庫對謝培東說,謝木蘭就在你手裏,作何解釋?’”

謝培東開始擦拭鏡框。

徐鐵英:“‘答:我當時懷疑謝培東是共產黨,以此試探,說了假話。’‘問:謝培東是不是共產黨?’‘答:經過核查,沒有證據。’‘問:謝木蘭是不是共產黨?’‘答:不是。’‘問:為什麼抓她?’‘答:因為學潮,場麵混亂,當時抓了幾百人。’‘問:謝木蘭現在哪裏?’‘答:當日遣散學生,據說去了解放區……’”

“行長。”謝培東望向二樓的方步亭,“還要我聽嗎?”

方步亭:“問題是他不念這個上不了樓呀。”

“那我就不念了。”徐鐵英合上了卷宗,走向謝培東,“後麵有更詳細的記錄,還有後續調查。南京有明確態度,牽涉到任何人都會追究到底。”將案卷又遞了過去。

謝培東依然不看案卷,望向徐鐵英:“可你還是好好的站在這裏。”

“真是我,我接受審判。”徐鐵英轉望向方步亭,“方行長。”

方步亭也望著他。

徐鐵英:“北平戰況危急,徐永昌部長正在跟傅總司令緊急商談,這個時候南京可以派任何人來,為什麼派了我?您和謝襄理可以不相信我,請相信南京政府的誠意。”

方步亭望向了謝培東:“‘苟全性命於亂世’。你也上來,聽聽南京政府的誠意吧。”轉身走進了辦公室門。

徐鐵英知道能夠上樓了,又遞去那份卷宗,望等著謝培東。

謝培東接過那份卷宗,輕輕擺到壁櫃上一個鏡框前,撩袍上了二樓。

徐鐵英去瞥那份卷宗時,猛地看到了鏡框中的照片!

——左邊是謝培東,右邊是方步亭,中間是謝木蘭!

——謝木蘭在笑望著徐鐵英!

徐鐵英倏地移開了目光,看向上樓的謝培東。

他的腳步聲竟暗合著窗外遠處傳來的炮聲。

必須上樓了,徐鐵英提著包跟了上去。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還是陽台,還是那幾把椅子,窗外已是冬天。

“‘中央銀行台北分行經理。’”方步亭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念了這個職務,接著將那紙任命書,連同取下的眼鏡遞給謝培東,“‘日據五十年,百廢待舉’。俞鴻鈞總裁的任命書,寫得倒像《陳情表》。你也看看。”

謝培東接過了任命書和眼鏡放在了茶幾上:“我就不看了。”

方步亭:“你是不看了,還是不願再當什麼分行的襄理了?”

謝培東:“你說呢?”

方步亭:“我也不會去當什麼台北分行的經理。倒是有個問題好奇,想請教一下徐主任。”

徐鐵英:“方行長請問。”

方步亭:“我們之間的糾葛就不說了。戰事危急,兵臨城下,中央銀行就是要北平分行撤離,也不應該讓一個黨通局的聯絡處主任來辦這個事吧?”

徐鐵英:“這個應該回答方行長。正因為北平戰事危急,南京專門成立了北平重要人物和重要機關撤離委員會。我在黨通局負責的就是全國的聯絡工作,又在北平工作了一段時間,熟悉情況,因此安排我任委員,主要任務之一就是幫助北平分行撤離。”

方步亭:“怎麼撤離?就是我們這幾個人,還是連房子一起搬走?”

徐鐵英:“安排方行長任台北分行經理,北平分行的家底就是台北分行的基礎。”

方步亭:“我們這幾個人可弄不起什麼台北分行。”

徐鐵英:“當然包括北平分行儲備的國帑。”

“這就是了。”方步亭望向了謝培東,“天天打仗,南京居然還沒有忘記北平分行這點錢。錢就在金庫裏,徐主任打算怎麼運走?”

徐鐵英:“北平分行整體撤離概由方行長主理,人還有賬目連同金庫的國帑爭取一次飛運台北,我隻是負責協助。”

“我剛才說了,我不會去當什麼台北分行的經理。” 方步亭站了起來,“隻能麻煩徐主任再回一趟南京,叫中央銀行先派一個北平分行的經理來,我跟他打移交。移交完了,新任經理想怎麼撤離就怎麼撤離。”

“這我就辦不到了……”徐鐵英也站了起來,“徐部長正在跟傅總司令商談北平的戰事還有撤離計劃。北平分行的撤離是重要內容,必須立刻執行。附帶轉告方行長,還有方大隊長的飛行大隊也要撤離。如果順利,北平分行和方大隊長的飛行大隊並在一起撤離,包括孟韋,方行長一家一起去台北。這就是南京政府的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