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機場外,西南方向的炮聲不知何時停了。

這裏的警衛卻更森嚴了。

方孟韋的車也進不去了,站在崗亭外,等警衛打完了電話。

很快,機場內一輛小吉普開了過來。

方孟韋看見了開車的大哥。

方孟敖也看見了站在門外的弟弟。

方孟敖的小吉普在門內停了,他下了車,向門外走來。

“敬禮!”警衛向方孟敖敬禮,欄杆升起來。

方孟敖還了個禮,從欄杆下走了出來。

方孟韋望著大哥。

方孟敖望向了路旁那片荒地。

——他曾經跟曾可達告別的那片荒地。

方孟敖:“去那邊說吧。”

兄弟倆走向了那片荒地。

方孟韋:“徐鐵英來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韋:“他們要爹去當台北分行的經理。”

方孟敖:“知道。”

方孟韋默默地望著大哥:“你怎麼想?”

“你願意去嗎?” 方孟敖望向弟弟。

方孟韋:“不去。”

方孟敖:“那就不去。”

方孟韋:“徐永昌帶著蔣介石的手令,現在家裏、銀行還有金庫都派了兵,徐鐵英還有王蒲忱盯在那裏。”

方孟敖笑了一下:“那就讓他們把北平分行搬到台北去。”

方孟韋眼睛一亮:“你是不是有安排了?”

方孟敖:“我有什麼安排?”

方孟韋:“把飛機開到解放區去!”

方孟敖把弟弟好一陣打量,嚴肅地笑了一下:“你是共產黨,策反來了?”

方孟韋沒有笑:“大哥,我們倆誰是共產黨,你心裏明白,我心裏也明白。”

方孟敖:“你明白什麼?”

方孟韋:“崔叔是共產黨,姑爹是共產黨,你也是共產黨。不明白的是他們為什麼還讓你開飛機,還讓姑爹留在北平分行。大哥,共產黨有辦法,姑爹和你也有辦法。如果你們同意,徐鐵英、王蒲忱還有那個孫朝忠就交給我,這幾個人不能讓他們活著離開北平。”

“聽著。”方孟敖一隻手搭到了弟弟的肩上,“這個家一切聽爸的,爸聽姑爹的。你願不願意聽我的?”

方孟韋:“我聽大哥的。”

方孟敖:“剛才說的話不要再跟第二個人說,接下來該怎麼做,我會找你。”

“好……”

大門的警衛排長突然向這邊跑了過來。

方孟敖望向了警衛排長。

警衛排長敬了個禮:“報告方大隊長,華北‘剿總’電話,南京長官的車隊就要來了,立刻要起飛。請方大隊長回營房。”

方孟敖:“知道是哪個長官嗎?”

警衛排長:“一級警衛,估計是徐永昌部長。”

方孟敖:“知道了。”

警衛排長又敬了個禮,跑了回去。

方孟敖深望著方孟韋:“接下來我們的對手不止徐鐵英,還有傅作義。聽我的,不要回家,也不要回警察局,去警備司令部當班,多長個心眼。”

“好!”

“快去吧!”

方邸外胡同街口,方步亭的奧斯汀也被攔住了,不許開進胡同。

街口是憲兵,胡同裏也是憲兵,還有保密局北平站的便衣。

麵熟的都躲了,一個麵生的警備司令部憲兵連長擋在車前:“奉命保護方行長的家,車輛一律不許入內!”

車內,小李回頭望向後排的程小雲。

程小雲跟身旁的何孝鈺對望了一眼。

何孝鈺:“我們下車吧。”

程小雲對小李:“去後備箱把何小姐的行李拿下來。”

“是。”小李推門下車。

“城外進來的吧?” 憲兵連長擋到小李身前。

小李:“是。”

憲兵連長:“沒有遇到共軍?”

小李:“沒有。”

憲兵連長:“抬起手,接受檢查。”

小李盯向他的目光:“裏麵的女眷也要搜身嗎?”

憲兵連長:“抬起手,少囉唆!”

“狗(gou,第二聲)的!”小李是北平人,噴出這句京罵,“回自己的家,車不讓進,人還要搜身。老子就不信了!”回到車內,把門一關:“氣不過了!夫人,讓我做一回主!”

點火,掛擋,開始踩油門。

程小雲:“你要幹什麼?”

“夫人小姐坐穩了!”一腳油門下去!

奧斯汀擦著那些憲兵,衝進了胡同!

憲兵還好,挨牆站著的幾個北平站的軍統差點被車撞了,閃得好生狼狽!

車在大門口停下了。

憲兵連長緩過了神,拔出槍,帶著兩個憲兵追過來了。

小李推開車門,挺身站在那裏。

程小雲從左邊推開車門下來了。

何孝鈺從右邊推開車門下來了。

追來的憲兵和門口的憲兵圍了過來。

小李迎著憲兵向大門走去,被兩個憲兵兩把槍擋住了。

憲兵連長氣咻咻走到小李麵前:“身份?”

小李:“家裏的!”

憲兵連長:“家裏什麼人?”

小李:“司機。”

“抓了!”憲兵連長撂下這句話,剛轉身,立刻挨了一記耳光!

程小雲擋在他麵前:“我抓不抓?”

憲兵連長蒙在那裏,局麵立刻僵了!

麵熟的人終於出現了,北平站那個執行組長跑了過來。

執行組長:“誤會!都讓開,這是方行長夫人,還有方大隊長的未婚妻。讓開吧!”

程小雲對小李:“你去開門,我們拿行李。”

程小雲領著何孝鈺、小李走進一樓客廳時,方步亭和謝培東已經站在那裏等候。

“中央銀行台北分行夫人的駕也敢擋。”方步亭笑看著程小雲,又轉望向謝培東笑道,“這麼多年,我們還真沒想到小雲也會打人……”

“好笑嗎?”程小雲打斷了他的笑,“十年前就有家難歸,現在到了家門口都進不來,你覺得自己挺有能耐嗎?孝鈺,我們上去。”

程小雲提起了一口小皮箱,向樓梯走去。

何孝鈺提起了一口小藤箱,向方步亭、謝培東望了望。

方步亭、謝培東都點了下頭。

何孝鈺這才向樓梯走去。

還有兩口大皮箱,小李站在那裏,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送上去吧。”

“是。”小李一手一隻大皮箱,拎著向樓梯走了過去。

方步亭望向二樓,謝培東也望向二樓。

程小雲在二樓欄杆邊停下了,望著一樓的方步亭:“告訴你,我可不是什麼中央銀行台北分行的夫人!要夫人,到台北找去!”走進了原來謝木蘭住的那個房間。

何孝鈺跟著進了房間。

小李將皮箱送進了房間。

方步亭、謝培東再對望時臉色都肅穆了。

方步亭:“上樓,繼續談。”

倆人從這邊樓梯複向二樓辦公室走了上去。

“假如,我說的是假如。”方步亭深深地望著謝培東,“你是共產黨,而且是能給周恩來出主意的共產黨。你知道了國民黨給我安了個台北分行經理的職務,要我把北平分行金庫那麼多錢還有他們那麼多爛賬帶走,你會給貴黨周副主席提什麼建議?”

謝培東:“我不會提任何建議。”

方步亭眼神變了:“黃鶴樓上看翻船?”

謝培東搖了搖頭:“真是共產黨,我謝培東黃鶴樓上看翻船,周恩來也不會黃鶴樓上看翻船,因為翻的船是共產黨的船。戰局已經十分分明,共產黨遲早要進北平,第一件事就是要麵對北平兩百萬民眾的饑寒。當家方知柴米貴,周恩來無須聽任何人的建議,也知道北平分行金庫那些錢對他何等重要。”

方步亭眼睛一亮:“要怎麼做才能不把錢運走?”

謝培東望了他好一陣子:“內兄,我瞞了你二十年你怪不怪我?”

方步亭:“你也幫了我二十年,尤其幫了孟敖。”

謝培東站起身去開了門:“小李!”

方邸二樓走廊,小李剛提了一桶水上樓,走到謝木蘭原來那個房間門口,回頭應道:“在。”

謝培東在對麵辦公室門口:“你過來一下。”

小李放下水桶,望向房間內。

房間內程小雲的聲音:“你去吧。”

“是。”小李向辦公室門走來。

“行長,謝襄理。”小李一如平時恭謹,站在門口,兩手在褲腿上輕輕地擦幹水。

方步亭望了他好一陣,又轉望向謝培東:“他也是……”

他省掉了“共產黨”三個字。

心照不宣,謝培東點了點頭。

方步亭望了一眼門外:“我們家還有誰是……”

謝培東:“沒有了。”

方步亭:“你們說吧。”

謝培東:“什麼也不要瞞行長了。你去接何小姐時接頭的人怎麼說?”

小李猶自警惕:“什麼都能說嗎?”

謝培東:“說吧。”

小李:“是。張部長有一個電話打來,讓謝老證實一下他的身份。”

謝培東:“向誰證實身份?”

小李:“沒有告訴我。”

謝培東:“去吧,不要向夫人和何小姐暴露自己的身份。”

“是。”小李去開門前還不忘望向方步亭,“行長,我去了。”

門又從外麵關了。

方步亭再望謝培東時已經滿眼求問!

謝培東:“等那個電話吧。”

南苑機場,日薄黃昏,天氣在下午放晴了,西南方向炮聲也停了,機場隻有微風。

跑道旁,王克俊、李文、石覺,還有徐鐵英都抬著頭,目送徐永昌的飛機。

飛機已向東邊飛去,漸成黑點,消失在天際。

王克俊、李文、石覺的小吉普和警衛的中吉普都開過來了。

王克俊對徐鐵英:“徐主任跟李司令、石司令先走吧,方大隊我來傳達命令。”

徐鐵英:“拜托王秘書長了。”握了手,走向李文的車。

李文、石覺已然上車,徐鐵英上了李文的車,兩個兵團司令的車隊急速駛離了機場。

王克俊轉對隨侍的副官和警衛:“你們在這裏等。”

“是。”隨侍副官和王克俊的警衛留在了小吉普、中吉普旁。

王克俊帶著一個上校向機庫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值機室便設在機庫內。

見王克俊帶著那個上校進來,方孟敖無聲地敬了個禮。

王克俊沒有還禮,隻笑了一下:“坐吧,坐下談。”

方孟敖等著王克俊坐下,看著那個上校關了門過來坐下,才在他們對麵坐下了。

王克俊從身旁的上校手裏接過了軍令夾,打開:“‘剿總’軍令。”

方孟敖又站起來。

王克俊依然坐著,看著軍令:“方孟敖特別空運隊接此命令,即飛赴塘沽港裝運物資,十六日、十七日滿架次為新保安國軍第三十五軍、懷來國軍第一零四軍空投軍需。完成空投後,十八日返回北平,另有任務。此令!”

念完,王克俊隔桌將那紙軍令遞了過去。

方孟敖雙手接過了軍令。

王克俊沒讓方孟敖坐下,笑望了一眼身旁的那個上校,又笑望向方孟敖:“具體任務細節,由‘剿總’作戰處詳細傳達。你們見過嗎?”

方孟敖:“沒有。”

王克俊對那個上校:“自己介紹一下吧。”

那個上校慢慢站起來。

——竟是張月印!

張月印微笑道:“我是謝培東謝襄理的朋友。”說著伸過手去。

方孟敖審慎地看著他,慢慢地伸過了手。

握了一下手,張月印望了一眼桌上的電話,對方孟敖:“謝襄理在那邊等我們的電話。方大隊長撥還是我撥?”

方孟敖:“你撥吧。”

“好。”張月印拿起了話筒,撥號。

謝培東和方步亭一直在等這個電話。

方步亭第一次覺得這部電話鈴聲如此巨響,緊緊地望著謝培東。

等電話響了三聲,謝培東才拿起了話筒:“北平分行,請問哪位?”

南苑機場機庫方孟敖值機室裏,王克俊不知何時已走到了門邊,點燃了煙。

張月印拿著話筒:“謝襄理嗎?我是‘剿總’作戰處張參謀呀,前不久見麵我們聊過的那個話題還記得嗎?朱熹那個話題……”

說到這裏,張月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坐著,並不看他,隻望著桌麵。

這邊,方步亭卻一直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想了想,笑了一下:“月映萬川……是嗎?”

南苑機場機庫方孟敖值機室內,方孟敖依然望著桌麵,聽張月印講電話。

張月印笑道:“謝襄理好記性。是這樣,我現在跟王克俊秘書長在南苑機場……”

張月印竟跟王克俊在一起!

謝培東也不禁一怔:“請說……”

張月印接著說道:“方大隊長也在這裏。‘剿總’有個任務,方大隊長要離開北平幾天,王秘書長特地關照要跟方行長說一聲。方行長在嗎?”

謝培東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在一直望著他。

謝培東:“我們行長在樓下,要叫他接電話嗎?”

“不用叫我爸了。”方孟敖倏地站了起來,“我來說吧。”

——方孟敖竟然能聽見話筒裏的聲音!

張月印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對話筒說道:“不用了,方大隊長要跟您說話。”將話筒遞給了方孟敖。

方孟敖:“姑爹,這兩天有飛行任務,不能回家了,您告訴家裏一聲就是。”

謝培東:“知道了,你執行‘剿總’的任務吧。代家裏謝謝王長官,謝謝張參謀。”

見謝培東放了話筒,方步亭從一旁的椅子上站起來:“孟敖跟那邊的人在一起?”

謝培東:“還有‘剿總’的王克俊秘書長。放心吧。”

這邊,張月印也已掛了電話,坐了下來,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卻依然站著,望向門口王克俊的背影。

張月印:“說好了,我們談就是。”

方孟敖慢慢坐下了:“跟誰說好了?是他,還是傅總司令?”

“有紀律。”張月印收了笑容,“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請你理解。”

方孟敖直望著張月印。

張月印:“北平二十五萬守軍,其中一半是中央軍的第四兵團和第九兵團,他們名義上歸傅作義指揮,實際上隻聽蔣介石的命令。我這樣解釋你能不能理解?”

方孟敖這才答道:“我理解。”

“理解就好。”張月印壓低了聲音,“徐鐵英來北平,一是以北平分行撤離的名義把錢運走,還有就是策動第四兵團、第九兵團負隅頑抗。今天安排你去執行空投任務,就是為了打亂南京的計劃。後天,我軍就會完成對北平的包圍,同時會占領南苑機場,你們再返回時飛機就不能在這裏降落了。”

方孟敖眼睛亮了:“飛到哪裏去?”

張月印:“這就是我今天見你的主要原因。方孟敖同誌,這是組織第一次給你下達命令,請記住,18日你們的飛機務必返回北平,在城內東單臨時機場著陸。”

方孟敖:“東北已經解放了,為什麼還要在北平降落?”

這突然一問,把張月印也問住了。

他望著方孟敖,隻好答道:“答案在上級,我隻負責傳達。”

方孟敖:“哪個上級?”

麵對這個特別黨員,張月印這才有些理解謝培東和崔中石工作的難度了,想了想,站了起來:“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