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最解恨
翻土,種菜。腰酸背疼。迎著陽光一下一下地揮鋤,汗珠一瓣一瓣地掉到土裏。很好,內心萬籟俱寂,所有不安分的碎屑均偃旗息鼓,各安天命。渾然一身的小子,陽光下的這一切像在贖罪,又像是在還願。
泥土是黑的,一鋤下去,翻將出來,各種各樣的小蟲在土塊間亡命逃竄。我捏起一塊土疙瘩,細細地捏,慢慢地搓,看它粉末狀的從我的掌心滑落。堅實的土地被柔軟的侍弄後,宛如一個驕傲乖戾的女人終於被放倒,水性的隱秘淺淺的溢了出來。
小九甩著大尾巴在旁邊歡快地奔跑,時而好奇的站立,看我滿臉的汗珠,睫毛下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村中的兩個大媽袖著手也在旁邊看著,小聲地嘀咕:“年輕人鍛煉身體,鍛煉身體,好。”其中一位大媽還好心地借了工具給我,並義務指導我揮鋤的姿勢。
我種了辣椒、西紅柿、黃瓜、絲瓜、蛇豆、南瓜。朋友們幫忙搭了架子,一個別別扭扭的架子。他們是為了我的生日來到這裏的。我們選擇了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度過這一天。倒回去二十年,還都是一些在田埂上奔跑的孩子,如今,也都像模像樣的在二十層高的寫字樓裏的玻璃幕牆旁作豪爽狀,作惆悵狀,作英姿勃發狀。
坦白說,短暫的接觸土地對都市人來說是愉悅的,就像一個新鮮的遊戲。我知道人們的這種感受。在被眾多的語言與情節包裹後,人們會習慣性的迷失,並胡說八道。不知道自己的表達,也無從理解他人的表情。好比幾年前我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主編,那些日子我經常喜歡給同仁們打雞血,諸如“我們就是要做最難的事情,容易的事情誰願意做呢”之類的話就是常出我口。我曾經本能的認為那樣是對的,奮鬥是不可避免的,我們正在遭遇一個極其勢利的局麵,更大、更屌、更牛的是我們唯一追求的方向。我們必須耗盡自己,才能贏取眾人的注視。可這樣的結果就是:無論你在做什麼,你都是在做給別人看的。你如此努力,卻充滿悲劇。就像一個二流的蹩腳演員——自我迷戀,自我垂憐。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痛恨那些有著強大自我奮鬥欲望的人。我蔑視他們。我不喜歡他們的痛說家史,我不喜歡他們的咬牙堅持,我更不喜歡他們在自我催眠後委屈的淚花。因為這很糟糕,這不正常,這非常的搞不清狀況。
更重要的是,我就是那種人。多年以來,我正在一步一步地扮演著這樣一個人,我演得越發成功了,幾近成真了。
我所幹過的最令人發指的事情就是:十八分鍾一個專題片,別人一個月最多做兩個,我居然做了十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懂電視的人都知道,這是會叫人發瘋的。我必須承認當時在夢裏我都在剪片子,剪那些可有可無的片子。
可一度我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如今看去,我相信這是一種多麼變態的舉止。這是一種多麼強烈的自虐傾向。你為什麼要這麼幹呢?你想證明什麼呢?通過不斷逼迫自己來獲取他人對你的尊敬嗎?還是在這種非人的折磨中體會到某種畸形的快感?
這樣的人渾身泛著一股酸水。我要是個女人,我就不和他上床。因為他不健康。他連善待自己都不會,他如何會善待你呢?他知道如何和自己相處嗎?他知道如何才算是真正地理解了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