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從文到卡夫卡
任何一件沒有關聯的事情,都可以因為某種人為的痕跡將它們緊密相連。整個世界便是由人為造成。我不能預料到往後究竟會發生什麼,就好像沙發上的沈從文和廁所裏的卡夫卡有一天一定會有一腿一樣。
我將他們如此排列,誰又將我和你們這般排列?誰?
沈從文出生於1902年,卡夫卡出生於1883年。沈從文出生於湘西那樣的一個蠻荒之地,他的祖父和李鴻章當年出去幹掉過太平天國,是個將軍,隻是死得太早,於是沈從文的父親便承擔了再造一個將軍夢的任務。
卡夫卡出生於現在的捷克,當年的奧匈帝國的布拉格,他的祖父是一個活到很老的農民,或者說長工,總之,來自貧苦大眾。他的父親十四歲便出來幹活,帶著強大的奮鬥欲望在人世間穿行,功利的為自己謀得現世之福。
他們的父親都當過兵,沈從文的父親當年還想暗殺袁世凱,結果失手,不好意思回老家,生生在熱河承德一帶躲了幾年,沈從文的哥哥千裏尋父才尋回老家。卡夫卡的父親當兵當到了排長,退伍後在布拉格經營一家時髦商品專賣店,聯姻聯了一個資金雄厚的老丈人,老婆是個有著幻想性格的文藝青年。卡夫卡的童年便在父親無止境的憶苦思甜和粗暴的硬性教條,以及母親那些不切實際的浮想聯翩中勉強度日。沈從文的童年則是在鳳凰那條豐富多彩的老街上無數次的逃學和閑逛中茁壯成長。
沈從文家道中落,頑劣成性,十四五歲便出去當兵,湘西尚武,亂世之秋當兵或許是唯一出路,尤其是將門之後,更是理所當然地對軍旅生涯抱有天真的幻想。卡夫卡按部就班,小學,中學,十八歲進大學,學習法律,起初是報文學,不到兩周便改學了法律,是他父親的意願嗎?還是他自己想法的更改,不得而知。總之,卡夫卡作為一個猶太人,尤其是一個在奧匈帝國的布拉格說德語的猶太人,他們是處於上層階級的,這是他父親一輩子兢兢業業的努力才獲得的成果,他的父親絕對不會容許他出現偏差。沈從文的父親去刺殺袁世凱,多年未歸,家道便自然中落了,不當兵又能去當什麼呢?文弱如書生一般的沈從文去部隊當了文書,抄抄寫寫的,看部隊天天殺人,砍頭如草芥,幾萬顆頭顱遍布山岡,人命如蟻命。
卡夫卡在十八歲那年遇見了一個叫布洛德的人,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也是他所有夢想的延續,生命的另一個載體。總之,怎麼評價這個人都不過分,兩個男人之間產生了永恒的愛,超越平庸生活與生命的愛,他們獲得了,並終生獲得。比卡夫卡小一歲的布洛德一輩子都在支持卡夫卡的寫作,盡管後來他也成為了一個作家,但他始終認為,卡夫卡是天才的,是唯一的,是不可替代的。他給卡夫卡寫了第一本傳記,並違背他的遺願,將他所有的作品公之於世。當然,這是後來了。隻是十八歲那年夏天的某一個時刻,他們相遇了,這種相遇說來就像馬克思遇見恩格斯,楚留香遇見胡鐵花,阿布遇見穆裏尼澳。
沈從文誰都沒有遇見。他的部隊去四川協助剿匪(秋收掃蕩,搶錢),其實他們自己就是匪。沈從文和二十多個老弱殘軍守在湘西總部,等部隊剿匪歸來,派發紅包。誰知部隊幾萬人全軍淪陷,被匪(其實是當地的其他部隊和民眾)殺了個幹幹淨淨,隻留下個位數計的活口。當兵當了幾年的沈從文未放一槍,未發一彈,灰溜溜地回了家。
卡夫卡十八歲後開始了性啟蒙。他總是和他的朋友去找下層階級的捷克少女。作為一個有點錢和家底的猶太人,尤其他們又說德語,作為社會的精英以及人民的大學生,他們在妓院找到了豐富的人生。卡夫卡是一個對女性交往有心理恐懼的人,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妓院的經驗獲取。他曾說,經過妓院就像經過心上人的家裏。
沈從文終於開始迷戀姑娘了。那個白麵長身的女子姓馮,是他一個朋友的姐姐。那年,他十八九歲,在湘西一個小縣城裏擔任收稅員,這個職務的獲得是緣因他在當地擔任警察局長的舅舅。小小年紀,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商埠的老板巴結他,不僅是因為他的稅收員的職務,更因為他舅舅,還有,或許還有沈從文正在被民國第一任總理熊希齡的弟弟看中,準備收為快婿。他們都是親戚,在小地方的官場上,總是親上加親,亂七八糟的,好歹沈家也是出過將軍的,好歹沈父也是去殺袁世凱的,大戶人家都是死駱駝。但沈從文在那一年首次表現出了他對人生的執拗。他拒絕了熊家的提親,一門心思戀上了那個白麵長身的馮姓女子,一連寫了數萬字不等的情書。他的母親和妹妹賣了老宅來投靠他,三千大洋交給他,最後他卻借了一千大洋給馮姓姐弟。多麼恐怖的打擊啊。仙人跳產生了。
初次涉入情場的沈從文被耍了。耍得結結實實。命運真是喜歡開玩笑。如果沒有遇見馮姓女子,或許沈從文在當地就成了上層階級的一個殷富之人,平庸老實,新中國成立以後被槍斃,被幹掉。可是馮姓姐弟的仙人跳讓沈從文無臉在當地待下去,這是一個極要尊嚴的年輕人,他甘願放棄一切,留下一張紙條,要去往北京,遠遠離開家鄉。盡管他當時並沒有如願,他在常德便被他的表哥給攔下,這個表哥就是黃永玉的父親,一個玩世不恭的文藝青年,沈從文和他的表哥在常德一個旅館中廝混了半年,並順便幫他表哥寫情書搞定了一個姓楊的女老師,也就是後來黃永玉的母親。沈氏情書由此發力,餘後不提。
卡夫卡在十九歲那年寫了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說《記一次戰鬥》,並參加布拉格上層階級的所謂文藝沙龍,聽他們聊各種各樣的思潮,以及神神道道的哲學。他總是一副教養良好的樣子,穿著得體,幹淨而憂鬱,大多數時候靜靜地坐在角落聽著,偶爾插一兩句尖銳的評論,或是得體的觀點,讓輕飄飄的談論落在實處。隻是他越來越厭惡那種勢利的氛圍,終於,在一個德國女詩人矯情做作的朗誦中,他以一句“你是一頭來自德國的母牛”收場,宣布脫離集體生活,回歸到個體的世界。
他的身體始終不好,他的閱讀始終是雜亂不安的,他開始想成為一個作家,並要求自己“謀生和寫作嚴格區分開來”,他擔心未來,他想離開眼前的世界,他的父親,他的家庭永遠都在謀殺他,一個羞澀的,安靜的,眼神清澈的年輕人,二十四歲那年他獲得法學博士學位,第二天,在一家國際保險公司找到工作,開始了一名辦公室文員的生涯。他懂捷克語,德語,英語,法語,還有一部分的西班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