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開燈的下午的談話
一、
姑且稱他為T好了。
四十歲,戴無邊框眼鏡,頭發三七分,貼頭皮貼得很緊,黑而發亮,像是每天出門都要往頭上抹點什麼。衣服不是黑就是灰,像是中年男人的肺部底色被他們直接穿在了身體外麵,無趣,沉悶。
說話倒是輕言細語的,他張嘴時你得注意去聽,如果不注意,那些聲音就像春天的楊絮,冬天的細雪,風一吹,就不見了。
長時間在二維空間裏與人交談是一件無聊的事。但生活要求你如此,有時你能駕輕就熟,可有時,也頗傷腦筋。我和T打了近一個月的交道。如果沒有旁人,聊完工作,我們便隻好凝視著空氣中的某一個點,煎熬的等待著那段“空白期”過去。
基本上,我算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但在工作中的交往麵前,我能瞬間將自己格式化成一個按部就班的主。但如何在與人聊完工作之後順便談點別的——於我而言十分艱難,閉嘴,凝視空氣,我會更加舒服。
T竟然也是如此。那麼好吧,大家便比賽如何在“空對空”的遊戲裏打完通關好了。
但這個下午的天氣似乎令我們有了些談話的欲望——窗外那座城市灰得令人作嘔。在照例的等待中,不記得誰先張開了嘴,另一人便對應起來。沒有開燈,房間有些昏暗。我抽七星,他抽黃鶴樓,開始說話。
T說他最早是學音樂的。他以這樣一個讓我驚嚇的方式開始了描述,年輕時在場子裏唱歌,十六塊錢一場,唱郭富城和劉德華,有時還伴舞,騎著電摩托趕場子,做明星夢。後來年紀大了一些,在家人的張羅下,不唱了,開了一家台球廳,像模像樣的做起了老板。一兩年後,掙了些錢,又弄了一個名叫“華清池”的桑拿洗浴。洗浴弄了沒多久,又拜托在當地擔任刑警隊長的親戚將自己弄到警校去——警察——也是他年輕時的一個夢想。在警校待了一年多才發現自己是不適應的。隨後辭了,也茫然了。
T在說自己這段經曆時,淡淡的,嘴角的黃鶴樓兀自地燃著嫋嫋餘煙,我饒有興致地望著他,想象著這樣的一個男人唱郭富城時會是一副什麼樣子。
茫然之後,他離開了東北老家,帶了七十萬隻身來到南方。後來他在廈門安頓了下來,買了房子,辦了戶口,也尋覓到了愛情——結婚,生子,開台球廳。生活原本就理應是如此發展的——可如果故事就在這裏結束,T想必就不會坐在我麵前,慢條斯理的抽煙,輕言細語地說話了。人這種玩意兒有時真的不由自己掌控。抱怨,毫無意義,審視,不值一提。
“後來,我開始做六合彩生意,那東西在南方很流行,從八歲小孩到八十歲老太太全玩這個,政府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人管,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包了個菜市場做六合彩,每天開門就有人送錢來,全是現金,一遝一遝的,一早晨就是三十萬,我們抽三萬,每天坐那抽煙喝茶,幾萬幾萬的進,錢要來找你,門板都擋不住。沒過多久,我就發了。”
我很期待後麵的故事,後麵的顯然更精彩。
“後來,我玩上了賭球,國外的盤口,天天盯著看,一賭就賭了三年,那三年像瘋了一樣,什麼都不幹,就是在電腦麵前待著,開始我是做莊家,後來自己下水,這一下就沒上來,三年啊,七百萬,全部輸光,五套房子,一個門麵,兩三輛車,一分錢沒剩下,老婆帶著孩子走了,我姐從東北過來給我還賭債,待不下去了,臉都丟光了,我在當地交往的都是些上流社會的,有頭有臉的人,自己混成那樣,就更不好在那待了,怎麼辦?三十三歲,什麼都沒了。”
我撫著自己的下巴,輕輕地點了點頭。嗯,人有時就是像被魔鬼突然擄走了一般,隻有老天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2005年,T帶著兩千塊錢來了北京,他和誰都沒說,他想從頭開始。在講到下麵這段話時,他那無邊框的眼鏡下麵有東西在閃爍,煙灰有些長,他忘了彈掉,聲音倒是照舊淡淡的,淺淺的,像在談論別人的某事。
不要低估四十歲男人的自控能力,卻也不要輕視男人在內心深處給自己挖下的一個又一個樹洞。
T來到北京後,找了個招待所住下,然後,是的,然後他去了北影廠門口蹲著,年輕時的明星夢似乎又再次回到了這個男人身上,那些在台上唱郭富城、劉德華的日子似乎又回來了,忘記賭球,忘記六合彩,忘記每天幾萬幾萬的人民幣,或許,還應該忘記以前愛過的那個女人,還有,那個不知去往了何處的小小的,可愛的,女兒。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慘到那個程度。你明白我意思嗎?三十多歲了,和一幫農民工、小破孩一起,蹲在那裏,等著別人來挑,十塊二十,掙點盒飯,我在想我為什麼?蹲了一個月,我真受不了了。”
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聲音卻如同羽毛一般,在空氣裏慢慢地滑落,飄零,最終停留在角落裏的某股小型龍卷風之中,不知所蹤。
後麵的故事不再新鮮了。可以想象,一個經曆足夠豐富並有著聰慧頭腦的人,在那些知識匱乏且整日在琢磨是吃十五還是二十的盒飯的人中,他顯得如此特別。明星夢是不可能實現了,但他早已知道如何迅速地將自己成功的扮演成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