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醜
這不是一個好故事。我甚至猶豫是否要把它寫下來,又是否要把它告訴你。
據他自己說,他當初也是猶豫的。路燈都亮了,街上的人看著看著也少了,載客的黑摩托三不五時的就來上一輛,都以為他是搭車的,突突突地湊近了問,他連忙擺手。燈都開始晃眼了,仍然沒能下得了決心。他知道母親是一定不會答應的。不僅是母親,想必父親和妻子也都會反對。
做人哪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呢。
可他分明就像中邪了一樣。進電梯時,一眼就看見了這個小家夥。眼睛都還沒睜開呢,四腳朝天地躺在一個裝牛奶的盒子裏,也就是個手掌長,肉乎乎的,小臉上長滿了皺紋。湊近了,拿手撥弄,小家夥還伸出爪子來擋,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吐著舌頭。他笑了。問人,那看電梯的大媽說,作孽啊,早晨來上班時就看見丟在電梯門口,上上下下這一天了,人人都說喜歡,人人都不管,也不知道誰放的,這好歹也是條命不是。說著話,小家夥忽然張開嘴,把他正逗弄著的整根手指含了進去,牙都不全,就使出渾身力氣咬著,一股子狠勁。真是命壯,他心裏感慨了一聲,是不是有句話說越是命賤的就越是命壯啊。他正默然嘀咕著,那大媽忽然仰脖衝他說,哎,張工,要麼你帶走得了,你是最後一個下班的了,你要不要就隻能丟了。聽完他忽的一下就愣住了。那大媽,陪著一臉示好的笑,殷殷地望著他。這下他不知道怎麼辦了。他越是這種時候就越不知道該怎麼辦。活了三十多歲,終究還是沒能學會怎麼拒絕人。
一輩子都是由著身邊人的性子來。也找借口,不是不敢反抗,是覺得沒必要。何必呢,生活嘛,就是搞定身邊幾個人的關係就好了。他們舒心,你也就舒心。他們要不舒心,你也別想有什麼好日子過。這都是真理。你看那些人,折騰到頭,到了最後還不是老老實實地守著這幾個人過日子。父母、妻子、再加上孩子,活活的一個如來佛手心,你往哪跳那都是界啊。索性就從了。不表態,也不做主,反正他們都安排得挺好,每月發工資一交就完事,內褲都有人擺得整整齊齊。他們是你的家人啊。他們都愛你啊。不是嗎?
他幾乎是被連推帶塞地收下了這個小家夥,端著牛奶盒上了車還沒回過神來。怎麼坐了趟電梯就平白無故的多了條狗呢?他坐在車廂尾部,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小家夥打了個嗬欠,像坐在搖籃裏呼哧呼哧地又睡了。看著看著,他也來了興致,放在膝上,伸出一個指頭來摩挲它的肚皮,柔軟的,鼓鼓的小肚皮,小家夥像被人嗬癢一般,兩隻爪子輪流上前捂著嘴,身子扭了扭,一臉皺皺的臉像在笑,像在衝他笑。
可接下來怎麼辦呢?下了車都快走到小區門口時,那個不得不麵對的問題終於嚴重起來。帶回去吧,肯定是難逃一劫。母親天天在家裏拖拖洗洗的,地板都照得見人,每個房間門口都有專用拖鞋,廁所有廁所的鞋,廚房有廚房的鞋,臥室有臥室的鞋,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光是換鞋都得換個好幾次。平時他就窩在書房裏不出來,打會遊戲看會碟。如今倒好,帶條狗回家。不用想都知道結果是什麼。
來來回回走了半天,手機都響過兩遍了。又響,拿起來,看了又看還是接了,支支吾吾地說在公司加班,吃飯不用等他了。掛了電話,他摟著牛奶盒子,索性在路旁坐下了。他放下盒子,靜靜地看著,腦子開始盤算。街上的車流都亮了燈,像一條條深海裏的魚,哪一條都是全副武裝的拚命向前遊。正琢磨著,它開始哼哼了,翻身爬了起來,想爬出牛奶盒子,身子使勁地扭啊扭的。它想去哪裏呢?這雖然是個框,可框裏安全啊,外麵大得沒邊了,它又能爬到哪裏去呢?不還是得找個框嗎?他恨恨地想。可它越爬越來勁了,幾次突破了邊界,他隻好又給它塞了回去。估計是餓了吧。看了半天他終於琢磨了點意思出來,小家夥又開始含著他的指頭,想含出點什麼東西來,吐了,搖頭晃腦的,又含,不相信沒有,又不知道還有什麼。
他摟著盒子,去街邊小賣部買了包牛奶,還央求老板娘給了個瓶蓋當碗,小心翼翼地倒了點牛奶進去,坐人家門口看它狼吞虎咽地舔。公文包也丟地上了,把領帶往下扯了扯,解開粒扣子,一副入了迷的樣子。老板娘一家也端著飯碗湊過來看。電視裏在播新聞聯播了。老板娘的孩子好奇地端詳著,嘴裏嘰裏呱啦,飯粒掉了一地。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張嘴了。你看你們是不是能養了它啊?誰知老板娘笑了笑一口就拒絕了,人都養不活,還養狗?他知道這是說笑。人家隻是不願意養罷了。可是人家為什麼就能拒絕得那麼堅決?那麼滴水不漏呢?他的腦子忽忽的閃過一些念頭來,開始恨自己。恨了一會兒,又開始恨它。巴不得它爬出框去,被車壓了,大家也就都解脫了。
老板娘看他坐那,臉上的表情陰晴未定的,往嘴裏扒拉了兩口飯後,忽然說,你找後麵那個王癲子看看,他們倆公婆肯定要,養那麼多雞呢,再養隻狗算什麼。他一聽,心想也是啊,應該有戲,抱起牛奶盒子興衝衝地就去了。
王癲子其實都六十多歲了,背地裏附近的人都叫他們兩口子是癲子。癲子就是瘋子的意思。聽說他們是從內地來的,在內地還是個什麼學校的老師,女兒在這裏發了財,住在附近的高檔公寓裏,她住十九層,給兩位老人買的二十一層,結果王癲子說自己暈高,往窗前一站就渾身哆嗦,血壓也高,睡覺也睡不好,住不慣,找來找去,非在這街道後麵的一大片廢棄的工地裏搭了個草棚住,還養了一群雞,要電沒電,要水沒水,偏生說還住著舒服,不暈不晃的,女兒拿他們沒辦法,隻好由著他們,隔三岔五來看看,捂著鼻子在門口和他們說話。人們打聽出這些情況,便開始笑話他們有福不會享,神經病,不是癲子又是什麼?
他找到了王癲子的草棚,王癲子正和老伴點著蠟燭在草棚前吃晚飯。雞都裝到了籠子裏了,放在旁邊咯咯咯地叫著。兩個菜,碗裏還黑乎乎的,也不知道吃的是什麼。他把來意說明,王癲子二話不說,竟然吩咐老伴加雙碗筷,邀他一塊吃。他支支吾吾的臉都漲紅了,慌忙說家裏人等著呢。王癲子大手一揮,爽朗地笑著說,那我就不留你了,這小狗崽子就放這吧。好歹是條命不是。
他逃也似地走了,生怕他們會後悔似的。臨走時,看都沒看一眼那個小家夥,撂在桌上就走,頭都沒回。這麼容易就搞定了,真是讓他沒想到。連忙穿過這片黑暗的、荒草叢生的工地,他向著燈光明亮處急步走去,那邊就是他居住的小區,他光鮮的、整潔的、亮堂堂的家就在那裏。
後來那晚他做了個夢。夢見小家夥偷偷地爬到他家裏來了,他母親氣急敗壞地舉著斧頭四處追殺它,它好不容易爬到他身後來躲著,想仰仗他保護,誰知他母親竟毫不猶豫地舉著斧頭就追了過來,他剛張嘴要說話,那斧頭竟直勾勾地就朝他劈了下來,母親一臉凶神惡煞的,他嗡地一聲便坐了起來,驚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去上班時,看電梯的大媽問他,把小家夥帶回去後怎麼樣了?他連忙說,挺好挺好。又問,家裏人喜歡嗎?他忙不迭地說,喜歡喜歡。門一開,箭一般就出去了。剩下大媽在電梯裏逢人就感慨,張工真是個好人啊。就這麼著,一上午公司同事便都知道了,中午吃飯時,這竟成了個話題。有人討論養狗的好處,也有人說男不養貓,女不養狗什麼的。有個別人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說養狗這種事情不說玩物喪誌,最起碼也是個寂寞無聊拿來消遣。公司裏的哲學家端著飯盆說,其實啊,從心理學上來說,養狗是一種內心虛弱的表現,他需要證明他自我價值的存在,他需要證明他還有愛與被愛的能力,但是他在人身上或許得不到,或許得到的不夠,於是他隻好把人的愛轉移到狗的身上,最後形成一種百依百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假象,以此來滿足自己,這就充分證明了這些養狗的人作為人的一種的悲哀。說到這裏,哲學家把嘴裏的飯使勁嚼了兩口,咽了。回過頭又衝著他說,當然,張工,我不是說你啊,你是發善心,七級浮屠,又不是專門買狗來養,我隻是說一下這種現象背後的意思。他衝著哲學家笑笑著搖搖頭,一副無須解釋的樣子。哲學家和他說完,又將口裏的飯塞滿,來不及嚼就又開始說了起來,飯粒分明就在他的話語間蠕動著。他瞄了瞄四周的同事,不知道自己是應該低下頭去把頭埋在飯碗裏,還是應該舉著筷子認認真真地聽,正猶豫著,扒拉扒拉筷子,才發現碗裏早已經空了。
他最初是想把這事忘記的。誰知下午下班後,鬼使神差地竟又跑到王癲子哪去了。他是這麼跟自己說的:今天下班早,閑著也是閑著,去看看人家嘛,再說昨天還沒來得及道謝的呢,怎麼說那也是條命呢。如此反複,終於說服了自己。近家時,拐個彎就穿過了那排柵欄,藍天白雲下,遠遠地就看見王癲子坐在草棚前,他麵前綠綠蔥蔥的野草隨風搖擺著,一群雞在草叢裏來回地踱步,正低著頭優哉遊哉地找蟲子吃。柵欄外車水馬龍,高樓林立,誰會知道柵欄裏麵是這樣的一幅情景呢。他走近了,王癲子吆喝他,邀他坐下,就要給他倒酒。他這才發現,王癲子一個人坐這滋巴滋巴地竟然在喝酒。問他老伴呢,他嗬嗬一笑,說出去撿垃圾去了。他聽了一愣,不知該做何反應,王癲子說,垃圾堆裏有好多寶貝呢,你看我這桌子,這凳子,你再看裏麵那床,都是些好東西,好用著呢。他這才注意到這張桌子,桌子腿有一條明顯是斷了的,下麵塞了塊石頭墊著,也就一般高了。他還要端詳,王癲子起身彎腰就進了草棚,出來時,手裏拿著個黑匣子,四處貼著黑膠布,原來是個收音機,他抽出天線來,四處搖了搖,又拍了拍,收音機裏竟然吱吱呀呀地唱出曲來。他有點驚訝,王癲子卻一臉得意地望著他,往他麵前塞了個杯子,就開始倒起酒來。酒辣辣地進了脖子,不由自主的就問起昨天的那個小家夥來。王癲子嘴角往下努了努,他不明其詳,王癲子索性伸出手去,從桌子底下把那小家夥給撈了上來,一身灰撲撲的,顯然在地上正爬得來勁。他一看就樂了,伸手去摸,小家夥力氣還挺大,使勁地往外掙。這時,王癲子一臉星星點點的白色絡腮胡子,湊過來神神秘秘地說,我剛給它沾了點酒喝,它現在正發著酒瘋呢。說完仰脖大笑起來。他愣了愣,心想,真是個王癲子,真是個癲子。想著,看著,自己也笑了,笑著笑著,酒熗嗓子,不由得咳嗽起來。低頭看去,小家夥從桌子上又掉到了地上,隻聽見悶哼一聲,二話不說又開始跌跌撞撞地向前爬去。
半個月不到,小家夥的眼睛睜開了,黑亮黑亮的。兩個月不到,就開始滿地跑,尤其喜歡殺進野草叢裏追雞玩,追不上就開始叫,聲音洪亮,頗有氣勢。慢慢地他開始大概看出它長得什麼樣了,這時,他也大概明白當初它的主人為什麼要拋棄它了。這麼說吧,它長了一副德國黑背的架勢,卻有著一張沙皮狗的臉。應該不是人為安排的吧,讓一隻狼狗和一隻沙皮狗雜交,生下來的會是個什麼呢?隻有瘋子才想得出來。如此看來,這或許是一時疏忽,讓它的父母自由戀愛上了。生育後,主人無法接受這樣的後代,便索性選擇了拋棄。他猜想是這樣的結果吧。他猜想這便是它來到這個世界的命運吧。沙皮狗一臉的皺紋,再配上這副昂然的骨架,說不出的怪異,說不出的不合時宜,就像是一個,就像是一個――小醜!對,就是小醜!
於是,小醜成了它的名字。它的名字就叫成了小醜。他心想,小醜是很醜,可是它很快樂,它還總是能給別人帶來快樂啊。醜一點又算得了什麼呢?王癲子和他老伴也很喜歡它,每天傍晚收雞時,它總是學著在旁邊幫著吆喝,追趕,神采奕奕的像在幹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小小年紀,個頭還沒長開,就喜歡和雞群裏的那隻大公雞打架,經常被啄得身上四處流血,卻始終鬥誌昂揚,一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樣子。每天不打上個七八架,似乎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他幾乎每天都去看它。這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一種隱秘的習慣。除了王癲子倆公婆,沒有人知道。他每天都會給它帶些吃的去,每天也都會和它玩上一會兒。早晨去上班的時候,或是下午下班的時候,隻要能抽出點時間來,他就往那裏跑。提著公文包,打著領帶的都市白領,一鑽到柵欄後,就立即丟了公文包,鬆了領帶,和一隻奇醜無比的狗在草叢中追逐打鬧,一會兒鑽進了野草堆,一會兒又跑到了高崗上,快活極了。他隱隱地覺得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他擁有了另外一種生活,而這種生活才是真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上了那麼多年學,他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就是為了過這樣的生活。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世界怎麼變化,人們的表情怎麼豐富,好像那都是與他無關的。考什麼大學,去什麼公司,找什麼樣的女人,他並沒有特別上心,他知道上心了也沒用,世界自然有它的安排,具體到他身上,也就是他父母的安排。他不是沒想過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可自己的方式又會是什麼方式呢?也就是想一想罷了。現在這樣不也挺好嗎?他躺在野草地裏,小醜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就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頭頂的白雲在緩緩地移動,藍天下的這一切顯得格外美好。他的腦子裏胡思亂想著一些東西,一些他自己都不能明了的東西。小醜爬到了他的臉上,小紅舌頭伸出來熱熱地舔他,他嗬嗬地笑著,猛地起身,小醜直接摔了一個四仰八叉,歪著頭好奇地看著他,他衝著小醜咧嘴一笑,汪汪地叫了兩聲,小醜的耳朵立即就直了,圓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著他,好像很奇怪他怎麼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小醜也汪汪地叫了。他一起身,一溜煙跑了。小醜一邊叫著一邊追趕著他。空氣中歡快極了。
這裏儼然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的一片飛地。那邊人潮擁擠,車流如梭,這邊卻寧靜異常,野草叢生,就像是他的世外桃源。他和小醜每天都在這裏愉悅地度過著。抓蚱蜢,甚至在水塘邊抓青蛙。每天玩得不亦樂乎。據王癲子說,這片幾十畝的荒地,早年間聽說就被一個大房地產商買了,要做商業小區開發,卻不知道什麼原因,遲遲沒有動工,如今野草都有一人高了,還多了幾個大水窪子,卻仍舊沒有任何跡象。他心想,但願它永遠不要有任何跡象才好呢。
他這麼僥幸地想著,僥幸的歡愉著。每每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記得當年的小城鎮裏四處都是這樣的野地,他從小就在那些野地裏長大,整天和小夥伴們去野地裏抓青蛙,抓螞蚱,泥土和草叢,樹林和陽光,那曾是多麼美妙的一切啊。他曾經羨慕其中的一個小夥伴,那小夥伴家裏養了一條大黃狗,那條黃狗極聽話,會捉田鼠,還會捉野雞,每次出來玩那條狗還會給他們作保鏢,每每衝到最前麵,他喜愛極了,曾央求父母給自己也養一條,他們說你學習好就給你養,他聽罷努力學習,小學初中高中,他盡量拿出好成績,可他們總是不斷地給他豎立新的目標,不斷地給他提出更高的要求。最後他考出了那個城鎮,遠遠地離開了那個地方。他長大了,有些東西就不算數了。
後來,小醜每天到了黃昏時分就會站在荒地裏的那塊高崗上等他。他一天不去,小醜到了晚上就會悶悶不樂,甚至茶飯不思。王癲子逗它,說聽見他來了,小醜耳朵一立,就立即衝出去看,可過不了一會又悻悻地回來,一副惱怒的樣子,有個幾分鍾不搭理王癲子。王癲子後來笑笑地對他說,媽的,這家夥真是聰明,都快趕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