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你好

天剛黑我就睡著了,中途醒來了一次,以為自己還在賓館,迷迷糊糊意識到一切均已結束才朦朧中再度睡去。醒來,天已大亮。

想訂一張最早的機票,想去往某個能令我擺脫眼前的地方。一個人在洗衣服時默默地想。

人,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屬於環境的動物。如果讓我在此時開著車離開家,我會不會,又習慣性地、自然而然地去往那家賓館,去往那個熟悉的房號,開門,躺在那張熟悉的床上。

還有,後視鏡裏忽然出現的金杯車,總會讓我下意識以為——嗯,大部隊還在身後,通告還在繼續。

想起戎風的那張臉。希望他不會看到這篇文章。他在號啕大雨中的哭泣,在片場一角得意而不自知的笑,都令我留戀。

看見他背著大包,再度消失在人海,去往這個城市邊緣的一角,再度離群索居,我不得不說:兄弟,保重。

人這種東西,很難講。又或許,每個被夢想侵蝕過的人,都不可避免地在內心深處留下一個洞。那裏幽藍,深諳,偶爾有溫暖的和風,偶爾,又有無法和他人言語的漣漪。

人是不能預測未來的,我現在倏忽間覺得。以前我時常以為,我一定會這樣那樣地走完隨後的路。可現在想來,這是一種輕浮。我或許能機械地預算到事情隨後的進展,卻不能清晰地判斷到這過程中你的情感、你的內心所不斷產生的變化。

讓事情發生吧。因為——那是不能告知的,一個人在無人的街道狂奔的感覺。你想緊緊地摟住自己,展開雙手,緊緊的。可無論摟得多緊,卻還是不夠。

這讓我想起那些從戰場上回來的人。他們時常陷入沉默,又時常,遊離於眼前的世界之外。

這是我一生中最為疲憊的日子。中途有好幾次我以為自己難以繼續。當我看見亮哥那個被曬成紫色的腦袋在陽光中向我走來,當我看見戎風在垃圾堆中不知不覺地酣然睡去,當我看見王晨受傷後那張慘白而無助的臉,還有,還有那個所有人均在焦慮皺眉的子夜,那個大家在困倦的街邊和衣睡去隻為等待天亮的時刻。

為什麼要做電影?為什麼,要去過一段這樣的時光?

喊出“殺青”那兩個字時,我猶豫而失落。似乎,一切均沒有結束。似乎“受虐”有癮。又似乎,你已完全接受這樣的生活。再回到“自然醒”的正午,你將如何麵對?

離開時,和乾軍在車上聊天,他說每個劇組結束都是這樣,人們各自背著自己的行囊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途漫長,看著窗外,不能說話,像一隻受傷的動物,仿佛之前所經曆的一切都是夢境,幻覺。

電影是一個夢。它原本隻是我的。但現在看來,它已不僅僅屬於我。

好吧,依然不能正常的說話,依然不能從那種情緒中抽身出來。我坐在熟悉而陌生的窗前,小院的爬山虎瘋了一般的占據了半個天空。清晨六點起來和啦啦、小九在樹林中奔跑,七點洗衣服,八點了,不由自主地看表,時間過得為何如此之慢?

或許,我早應該拿這錢去買輛陸虎。又或許,去某個心儀的鬼地方不愁衣食的廝混上幾年。但現在,一切已不可挽回,它變成了一部電影,一段時光,一種情緒。

我不能觸碰它們。在離開與回來之前。

我要去一個無人的海域裸泳,我要徹底地將自己洗淨,希望一切能重來。

神啊,你瞧我這不可救藥的天真病。

沒什麼遺憾的,在現有資源下,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沒有辜負每一分鍾,每一分錢。

謝謝每一張臉,謝謝每一個回憶,這是真正的“永遠不會忘記”。

盡管我從來不為取悅他人而存在,但接下來如何取悅自己,開始變得艱難。因為我少年時的所有夢想,業已全部實現。

然而,這依然是一種輕浮。讓事情發生吧——每每回想到我曾擁有過一個如此完美的春天——黑,瘦,且神鬼不侵。我就會笑。

明天——你好,我來了。